【耍故事】/ 周海峰
耍故事
乾州文脉深厚,历史文化传承悠久,每年春节,村村社社都要耍社火。社火一词各地称谓不同,乾州西南乡一带将社火叫故事。故事中的故事离奇曲折,有时是两项之间的斗智斗勇,有时是两村之间的争强好胜。到了新时代,耍故事不仅是非物质文化传承,还是年节必不可少的娱乐活动。故事将年节娱乐气氛推向极致,既张扬群体智慧,显示群体力量,弘扬了民俗民族精神,更表现了强悍的民族之风。
上接(耍故事)
订好主意,呼雷爷向高教师通报情况。说堡子杀了两头大牛正在做鼓。女儿答应婚嫁,这几天害眼,眼好了就办婚事 。
高教师见亲家说的实在,不好再提具体婚嫁时间,怕逼的紧了适得其反。他既要挟又讨好地来周家帮忙。
高教师挑选了十名小伙子教习蛟龙转鼓,十名小伙子和十名姑娘娃教习马故事、高台芯子。他白天演习,晚上回家,严格守时,从不贻误。
南堡子周家紧锣密鼓地教习故事时,北堡子张家同样忙得不亦乐乎。他们也请了鼓师、化妆师,只在晚上教习。大赛在即,两家各自严守秘密,都想出奇制胜。白天,安排专人看守场地;天黑,就早早关上城门。
呼雷爷叫鬼精负责情报收集。狼剩饭主动请缨,打探对方秘密。鬼精叫高教师给他乔装打扮。狼剩饭彪娃戴上毡帽,挂上瓜子眼镜,粘上串脸胡须,摇着拨浪鼓,挑着货郎担,闪儿闪的进了北堡子:
凡士林
雪花膏
一毛二毛都能抄
狼剩饭喊着,慢慢接近张家祠堂。祠堂大院正在排练故事,里面传出锣鼓声。狼剩饭将货郎担停在祠堂前,偷眼向里张望。一个女人来抄雪花膏。他问祠堂里排练的什么故事,女人说不知道。他多给女人一勺雪花膏,叫她进去问个清楚,女人点头去了。
狼剩饭等候时,跛狗娃从祠堂走出来,他要扯几尺松紧绳子扎旗杆。
忽然一阵旋风,刮掉狼剩饭头上的毡帽。狼剩饭慌忙捡取时,不小心胡子掉了。
跛狗娃看见冷笑一声,破口大骂:“狗日的狼剩饭,想耍孙猴子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把戏?尿一泡尿照照你的模样。你是狼,不是猴。”他一把抓掉狼剩饭的眼镜,把他拉进祠堂。
正在排演故事的人群呼啦围了上来,齐声喊打。
狼剩饭挺起胸:“打吧,爷来就不怕打!”
铁杠子张魁擭开人群,以极其权威的口吻制止:“甭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说不虐待俘虏。但也不能饶过他,得让他受教育。”
麻球娃说:“村长,我教育这家伙吧!”
铁杠子知道麻子是个怪,就笑着挥了挥手。
麻球娃把狼剩饭拉到货郎担前奚落:“你这个狡猾的狼,想变黄鼠狼偷鸡,没想到露出狐狸尾巴。过年耍故事,你扮个啥角儿,扮个花脸吧!”麻球娃就地取材,把货郎担里的雪花膏全抹在狼剩饭脸上。用口红在脸蛋上涂了两个小圆圈,用红头绳在头上扎了两条小辫子,再用松紧绑了手,叫来两小娃,一个摇着拨浪鼓,一个挑着猪尿泡,拨浪鼓摇一下,猪尿泡在头上敲一下,一直送到城外。
狼剩饭打探败北,令呼雷爷与周家人羞愧恼火。鬼精请示呼雷爷,亲自去张家探密。呼雷爷知道鬼精鬼灵,不会有失。
鬼精 借了土地庙里马瞎子出门道具,叫高教师按马瞎子的形象着意打扮。他拄着讨饭棍,敲着梆子说着嘴,一瘸一拐进了北堡子:
打竹板
迈大步
一来来在张家堡
张家堡
大发财
金银珠宝滚滚来
他转了半晌,带回了信息:张家请的教师姓高,也是高家庄人。张家出台六匹马故事,十台芯子:一面大鼓,两面小鼓,两面锣,八副铙钹。马故事有“三七周瑜”……;芯子有“借扇”、“盗草”、“卖水”……。“三气周瑜”是张家重头戏,足以使周家人气一个半死。
根据情报,呼雷爷周泰估摸出张家请的是谁了,他只闷在心里,立即召开理事会,商量对策。
鬼精说:“他有连环马,咱要有钩连枪。”他凑近呼雷爷耳朵悄悄说了转能使张家人气一个半死的故事。
呼雷爷说:“妙!”
这天傍晚,周家关城门之际,一位小伙子提着一盒礼品挤进堡子。查夜的狼剩饭见了,随问:“找谁?”
小伙子回答:“找香娃。”
狼剩饭知道小伙子是张魁的弟弟张超,就是这家伙装个驴故事来南堡子挑衅的。想起自己在张家受辱的事,立即涌上报复心里:“你找香娃,她去她二嫂家串门了,我领你去。”
狼剩饭把张超领到鬼精家门前:“你等一等,我进去叫她。”
狼剩饭进门与几个耍牌的女人嘀咕了几句就走出来:“你进去吧,她在里面等你。”说毕,笑嘻嘻走 了。
张超跨进门,门洞里黑黢黢的:“香娃,你在这里吗?我看你来了。”
只听一个女声:“你往进走,在里边。”
张超听得心热,摸黑向前。忽然脚下一绊“扑通”倒在地上。随着倒地声,灯光亮了,灯影里现出三个女人,母老虎一样扑了上来,一个压头,一个绑手,一个捆脚。
小伙子急了:“别,别耍白火石,我是香娃同学。”
一个女人说:“同学就是女婿娃,耍耍应该的。”
“不,我不是……”
“不是女婿娃就是北堡子派来的探子,偷看故事的。”
“没有。”
“没扭,都成麻花了还强嘴。”
另一个女人说:“把这探子丢个牛犊,叫他四脚趴地,单眼朝天看星星。”
话落音,三个女人立即拽开张超裤子,把他的头装进裤子里,让他露出光光的屁股,抬放在城外一个长满枣刺的坟头上。
张超是在夜半被一个打兔的发现后解救的。他羞愧难言,躺了几天。
张超受辱的事被高教师闻知了。高教师想,儿子高军的婚事搁浅与张超有一定关系。于是他正言厉色通告呼雷爷:“亲家,夜长梦多,我看还是趁早办了两个娃的婚事。”
“不是说耍完故事就办吗?”
“对,说过。我娃是你娃女婿,夜黑我娃没来找你娃,却来了个姓张的。这是咋回事?”
“这,是娃的同学。”
“同学?我不是三岁娃,叫你哄哄就过去了。咱是姻亲,娃大了,到结婚年龄了,你不打点婚事,我还给周家帮的啥忙?你就另请高明吧!”
高教师的要挟使呼雷爷愧怍难当,为了周家人的面子,他决意嫁女了。于是,他严肃表态:“娃们大了,该结婚了。后天是正月十二,又叫‘老鼠嫁女节’就办婚事。”
“说话算数。”
“不算数者是四条腿!”
话出口就得砸地有声。呼雷爷知道女儿已在炕上躺了几天,要她自愿出嫁高家已不可能,非生扣硬箍了。他阴沉着脸,严正告诉女儿后天出嫁的事。
香娃没有应声,她眼里噙着泪花,半躺在炕上。她思恋张超,思恋他快来看她。她已从邻居一个来家借绣花弓的妹子口里得知,张超来看他时,被几位嫂子羞辱了一顿,这使她十分伤心。她写了高家逼婚的条子,叠如铜钱大小,叫那妹子捎给张超 。张超写了同样大小的条子捎给香娃,上面有他俩约定的特别行动时间。
正月十一夜,黑云遮月,天气郁闷。香娃在母亲和表姐温言温语下洗浴开脸。表姐用红线线为香娃拔掉脸上、额头、脖子上的汗毛,用细瓷瓦片修正眉毛,用红木梳子梳顺长长的辫子,盘成蝴蝶髻儿,戴上丝络,插上银簪。再为她敷上净面粉,涂上口红,穿戴好出嫁租来的凤冠霞帔。按乡俗不让她睡觉,只让她打个盹儿,等候黎明时节高家娶亲的彩车到来。
嫁女是累人的,前来帮忙的亲邻忙完份内活儿睡觉去了。呼雷爷与周老太熬到半夜,上下眼皮打架,周老太进里屋去了,呼雷爷侧卧在客厅连椅上昏昏入睡了。
天地间突然响起雷声,呼雷爷周泰惊醒了,心想,打雷一般在夏季,怎么刚开春就打雷了?看来天公是打破规律了。他下意识瞅了一下女儿房间,房门开着。是风吹开了,还是雷炸开了?他走到女儿房间,红蜡烛还在亮着,灯焰被风摇曳得几乎熄灭,烧淌的蜡油像红色的眼泪流了一滩。房里空荡荡的,香娃哪里去了?他寻到院子,只见大门开着,风卷着冷雨从门里野兽一样钻了进来。他打了个喷嚏,头“轰”的一声,身子摇晃着欲将跌倒。
被雷声震醒的周老太睡眼朦胧,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望着立在门口的呼雷爷身影:“香娃哩,香娃哩?”
“飞了。”呼雷爷 取了手电,对周老太吼着:“寻,看她能飞上天去!”
呼雷爷打着手电大步走着。周老太放着哭声颠着小脚跟着。亲邻惊动了,纷纷帮着寻人。
呼雷爷来到城门口,他用手电照了照,城门上着大锁。他又向两边照了照,只见屠宰场前的城墙倒塌了。那是赛骆驼撞墙身亡的地方,他望着十分伤心。头顶“哗——”又一道闪电,呼雷爷分明看见女儿香娃推着城墙,赛骆驼吼一声,帮她轰隆隆撞塌了……
呼雷爷腿软得像棉花,心沉得像压着碾盘,一步一挪捱回家里,等候高家往他脸上抹屎。他神不守舍的坐到天亮,没见高家如时上门娶亲。天放晴了,太阳出来了,还没见高家彩车。他疑惑不解,想出门看看,只见大门口走进两个人,一个是高教师,一个是张魁。高教师闷闷不乐,张魁脸色阴沉。呼雷爷心跳口颤,猜想高教师可能知道香娃逃婚了,叫上张魁 问罪来了。他强打精神,对高教师做着笑脸:“亲家,没赶彩车来?”
高教师精神萎靡,没有得理的表情,只是像做错事的小娃般说:“周大哥,我,我对不住你……”
“不,是我对不住你。”
“你礼数了,我儿高军他……”
“他怎么?”
“他……”高教师带着泪声。
“他领着我妹子张玲跑了。”张魁直戳戳的说。
“苦了香娃娃了。”高教师歉疚。
呼雷爷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没言语,只是吸着闷烟。来到客厅的周老太见男人不应声,插嘴说:“不,香娃不苦,她……”
“她咋啦?”
“她也跑了。”
“唔?”高教师长长吁了口气。
张魁也明亮了阴沉的脸。
高教师对呼雷爷两口说:“老哥老嫂,咱们为娃的事瞎操心了。”
“心要操,操偏了。解放几年了,咱们的思想还没解放。婚姻自主,娃们逃婚是给咱们打了一针清醒剂。”呼雷爷说。
“对,咱们再甭做儿嫌女不爱的傻事。”高教师愧悔。
“做傻事惹人笑,眼下过年,咱们还是把故事耍好,把人心耍到一块,叫人夸咱们。”张魁说。
“叫人夸当然好。周家请来高教师,高教师嘛,人在曹营心在汉。”
张魁听后哈哈笑着:“舅,耍故事都想争个高低,周张两家都去请高教师,就难为他了。他和舅舅的关系没说的,可他是张家的老外甥,两家都不好得罪,就只好白天在南堡子,晚上在北堡子。两头颠着,可累失塌了。”
“就是,高教师前扯肝花后扯心的,人都瘦了。”周老太发出善心。
“人瘦了,就是身上肉少了。不光高教师身上的肉少了,咱们身上的肉都少了。”张魁说。
“肉少了精神不能少。”呼雷爷说。
“舅说得好。人是要有精神,也要忍六亲。”张魁说。
“天下亲戚联起来是一家,一家人那能相互争斗,伤了和气。”高教师感叹。
“是我以前张狂了,请舅原谅。”张魁歉疚。
呼雷爷说:“圣人说过,是人,孰能无过。周张两家是近邻,又是亲戚,过年耍故事,方圆堡子都知道。再三天就要亮咱的宝了,咱得同心同德,鼓足精神,好好耍。”
“对,耍得叫人夸咱,甭叫人骂咱先人!”
正月十五很快到了,周张两个堡子中间搭起观礼台,台前挂着“春节周张文艺汇演”的横幅,两侧对联是“今作古演历史故事,古作今树当代新风。”观礼台上坐着乡上和各堡子的头面人物。场地边摆满风味小吃和小百货。方圆堡子赶来看故事的扶老携幼,呼儿唤女,热闹非凡。
中午过半,随着鞭炮锣鼓声响,张家的故事出了城。马故事是一转反映抗日的“太行山上”;芯子是“借扇”、“盗草”、“卖水”……压阵的是平台故事“小二黑结婚”。没见原先听说的“三气周瑜”。观众指指点点,说扮小二黑的是张超,扮小芹的是香娃。
南堡子故事出台较迟。鞭炮声中,碾盘大的蛟龙转鼓打得震天价响。队前先亮出一头造型逼真的大犍牛,牛脖下的红绫上写着:牛是农民的宝贝。马故事是一转“戚继光抗倭”;平台故事是“梁秋燕”。芯子与北堡子大同小异,只是没有内中透露出的“鞭打张仕贵”。观众议论,牛是呼雷爷周泰家的赛骆驼;扮秋燕的是张魁的妹妹张玲,春生是高教师的儿子高军。
看故事者潮水一样,一会儿拥向北边,一会儿拥向南边。大家兴致高涨,乐此不疲。
约摸一个时辰,周张两家的故事通过观礼台时和在一起。队前撑出一杆上绣周张二字的杏黄旗,呼雷爷周泰和铁杠子张魁身着红马甲指挥队伍。打扮成小丑般的狼剩饭彪娃和跛狗娃身上挂着铃铛,舞动拂尘,翻着跟斗队前领鼓。和并的锣鼓敲得激越铿锵,荡人肺腑。敲击者腾跳旋转,好像蛟龙出水,令人眼花缭乱。随着鼓乐节奏,马故事摇摇摆摆,平台芯子忽忽悠悠。观众分不清乐队与故事那是周家,那是张家。
作者简介;周海峰,男,陕西乾县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创作研究会理事,西部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陕西作协文学院班固书院副院长,乾县原文联主席,作协主席。1979年在《延河》发表小说处女作,尔后相继在《延河》、《青年作家》、《巨人》、《青海湖》、《人民文学》、《延安文学》、《鹿鸣》、《新大陆》、《西安晚报》、《深圳晚报》、《新消息报》。《书法报》等多家文学期刊、报纸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及书画评论文章200多万字。出版有小说集《乐土》,长篇小说《菩提树》。2002——2003年度市文联授予“德艺双馨”奖。其业绩载于《二十一世纪人才库》、《世界华人文学艺术界名人录》等10多部典籍。长篇小说《菩提树》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
主 编 :张 彦
执行主编 :槐自强 巨石
执行主编 :郭 旭 韩晓
顾主编问 :周海峰 苦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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