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正在污染棋类比赛
9 月 25 日至 27 日，世界国际象棋职业快棋联赛（PCL）决赛阶段战罢。进入四强的美国圣路易斯大主教队、亚美尼亚老鹰队、中国熊猫队、加拿大国际象棋兄弟队经过半决赛、决赛两轮比拼，最终老鹰队战胜大主教队获得冠军，中国熊猫队、加拿大兄弟队分获三四名。
然而 10 月 1 日，赛事主办方 Chess.com（世界访问量最大的国际象棋在线学习、对弈平台及社区）宣布撤销亚美尼亚老鹰队冠军头衔，并对老鹰队国际象棋特级大师彼得罗辛（Tigran L. Petrosian）终生禁赛，理由是“违反公平竞赛原则”。如今赛事已结束半月，但关于彼得罗辛的争议仍在继续。
赛前赛后
PCL 决赛阶段原定今年 5 月在挪威奥斯陆举办，由于受全球范围疫情影响，不得不推迟至 9 月，改为线上进行。
在 27 日决赛进行前，亚美尼亚老鹰队并不被看好。对手圣路易斯大主教队由全美冠军、世界国际象棋冠军赛挑战者法比亚诺·卡鲁阿纳（Fabiano Caruana）领衔，队中还有特级大师韦斯利·苏（Wesley So）、雷尼尔·多明格兹（Leinier Dominguez）和杰弗里·熊（Jeffry Xiong），实力稳居上风。
在决赛的四轮交锋中，彼得罗辛战胜多明格兹、卡鲁阿纳和韦斯利·苏，弈和杰弗里·熊，帮助老鹰队斩获冠军。这四位对手等级分均超过 2730，在国际棋联等级分榜上分别名列第 6、11、21 和 25 位。彼得罗辛等级分为 2637，排名第 97。
国际棋联等级分榜Top 100，标红的是美国队成员。图片：国际棋联官网截图
棋迷被彼得罗辛的精彩表现折服，纷纷感叹老鹰队爆出大冷。Chess.com 也在官方网站和推特为老鹰队送上夺冠祝福。然而一天后，韦斯利·苏（以下简称苏）在官方发布的夺冠新闻评论区，接连发布数条引人遐想的留言。
“好吧，彼得罗辛昨天的表现比卡尔森（世界排名第 1 位）还要好，我也需要一些神秘的杜松子酒。”
“我想知道老鹰队的主力得分手 Andriasian 和 Shant Sargsyan 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在 Chess.com 上下棋了。”
“我们希望决赛能够重赛，哈哈，这是个玩笑。”
“不管怎样，我认为决赛应该有监督人员，整个排位赛持续数周，大量比赛存在风险。”
其中杜松子酒的梗来自前一天。老鹰队夺冠后接受视频采访，当被问及获胜的秘诀时，彼得罗辛笑称：“可能是因为我在比赛间隙喝了一些杜松子酒”。
而苏关于老鹰队棋手的言论耐人寻味。这两位棋手（决赛未出战）原本在对弈平台极为活跃，但从今年 4 月至今没有任何对局活动，苏的发言疑似暗示两位棋手被被 Chess.com 封号。而根据平台规则，Chess.com 封禁用户的原因通常只有一个，即使用 AI 软件作弊。
苏提及的老鹰队得分手Shant Sargsyan，最后对局记录是4月22日。图片：Chess.com 截图
姑且不论苏关于重赛的言论是否为玩笑，但他确实指出了赛事中存在的问题。原本的线下赛改为线上后，棋手大多在家中进行比赛，主办方并没有安排现场裁判监督，也没有要求选手提供多角度监控。唯一能看到选手比赛实况的，只有一个面部摄像头。
随后等级分世界第 4 的美籍日裔国际象棋特级大师、同时也是著名 Twitch 主播的中村光（Hikaru Nakamura）用 AI 拆解了彼得罗辛的对局。发现其一些时候会连续下出 AI 推荐的最佳招法，这在快棋赛中有些可疑。
两位特级大师先后发声后，棋迷和观众也开始联想到比赛直播时彼得罗辛的异常。不同于其它棋手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彼得罗辛在比赛过程中略显心不在焉，视线经常离开屏幕，习惯性地低头看向桌面。有棋迷表示，他完全可以在另一台设备上运行诸如 StockFish 这样的 AI 软件，从而为对局提供帮助。
棋迷上传的17秒对局视频中，彼得罗辛（右下）低头看向桌面 5 次。图片：Twitch 视频截图
一片议论声中，彼得罗辛也现身评论区，对苏的言论做出回击。“当我战胜比你更强的棋手时，看你怎么说。”并表示“输棋后会哭的人总是在网络争辩中占有优势。”（现在，苏和彼得罗辛的评论均已被删除）。
三天后的 10 月 1 日，Chess.com 发表公告称，由于违反公平竞赛原则，亚美尼亚老鹰队的参赛资格被取消，圣路易斯大主教队获得 2020 年国际象棋快棋联赛冠军。
公告中提到，经过全面调查，Chess.com 公平竞赛小组认定，为亚美尼亚老鹰队效力的国象特级大师彼得罗辛在 9 月 25 日和 27 日举行的半决赛和决赛中，都存在违背公平竞赛原则的行为。Chess.com 和 PCL 决定对彼得罗辛终身禁赛。同时根据联赛官方规则第 F 节反作弊条款，亚美尼亚老鹰队暂时被禁止参加未来的 PCL 赛事。
同一时间，联赛理事格雷格·沙哈德（Greg Shahade）发表了如下声明。
联赛官方收到违反公平竞赛的证据是非常不幸的，但我们支持 Chess.com 公平竞赛团队提供的证据。
2020 年的冠军归属圣路易斯大主教队，这是他们的第三个冠军头衔，也是连续第二次夺冠。此外，中国熊猫队和加拿大兄弟队将分享亚军奖金。
对联赛官方的决定，老鹰队显然不服气。10 月 3 日，其在亚美尼亚举行新闻发布会回应上述争议。时长 35 分钟的发布会全程采用亚美尼亚语，没有配备英文翻译，现在外界看到的英文版本是由一位热心棋迷整理而成。老鹰队经理阿尔塔克·马努基扬（Artak Manukyan）和彼得罗辛分别发言，大意如下。
Chess.com 是美国网站，所以总是提供对美国队伍有利的信息；
裁判员可以在赛前要求彼得罗辛展示对局环境，但他们没有；
彼得罗辛使用触摸板下棋而非鼠标，因此需要低头看触摸板以免滑标；
决赛在半决赛三天后进行，如果对半决赛有怀疑，那么应当即时提出，而不是等决赛后；
战胜比自己实力强的棋手不该被怀疑；
联赛官方只听取一面之词就做出结论，这不可取。
整个事件中，国象职业快棋联赛官方都没有说明判定彼得罗辛“违背公平竞赛原则”的证据到底为何。令人不解的是，老鹰队也没有就此追问。不少媒体试图联系沙哈德询问禁赛原因，但未得到回应，事情的核心至今仍是个谜。
2015年阿联酋迪拜国际象棋公开赛，盖奥兹·尼加利兹作弊使用的手机。图片：Chessdom
凑巧的是，彼得罗辛 5 年前也曾出现在作弊丑闻中，不过那时他是指控方。2015 年的阿联酋迪拜国际象棋公开赛上，彼得罗辛对阵格鲁吉亚特级大师盖奥兹·尼加利兹（Gaioz Nigalidze）。他注意到尼加利兹在比赛中频繁地去洗手间，并且每次都去固定的隔间。在彼得罗辛的反馈下，裁判数次检查了尼加利兹的身体，但并无异装。随后又仔细查看卫生间，最终在厕纸中发现一部正在运行棋局分析软件的手机，且手机上的社交 App 是用尼加利兹的账号登录。尼加利兹随即被判定作弊，而后国际棋联宣布取消其特级大师头衔，并处以禁赛三年。
AI 作弊乱象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棋类 AI 软件的水平早已超越人类。因此近年来国际象棋、中国象棋、围棋领域利用 AI 作弊的消息时有耳闻。较近的就有 2019 年国际象棋特级大师伊戈尔·劳伊斯（Igors Rausis）在斯特拉斯堡公开赛中作弊的丑闻，以及 2020 年韩国围棋定段赛院生作弊事件。
顶级赛事、职业赛事监管严格尚偶有丑闻爆出；业余赛事、线上赛事的作弊争议更是多如牛毛。目前线下比赛被曝光的作弊方式通常有两种。一是利用高科技摄像及通讯设备由场外同伴协助作弊，二是如上文所说用去洗手间的机会做文章。
2019 年斯特拉斯堡公开赛，国际象棋特级大师伊戈尔·劳伊斯卫生间作弊被拍。图片：每日电讯报
棋手如此行为无外乎名利所致，然而对于赛事组织者来说，无论如何努力，反作弊、判定作弊依然是极其困难的事。
2014 年，国际棋联颁布新规，禁止棋手携带手机或其它电子设备参赛，违者判负；2017 年，谷歌 AlphaGo 诞生一年后，围棋赛事也开始对电子设备入场做出限制。从那以后，电子设备检测、赛场通讯屏蔽成为重大赛事标配。
另一方面，随着卫生间作弊、队友支招等事件愈演愈烈，围棋慢棋赛事纷纷取消午休时间，国际象棋慢棋赛事也开始限制如厕次数。（曾有职业棋手激进地建议将卫生间纳入监控，不过因涉及隐私未获通过。）
上述举措很大程度净化了线下比赛环境。但受到全球疫情影响，越来越多洲际赛事选择在线上举行，随之成为 AI 作弊的重灾区。
经验欠缺，预算不足是最大的问题。除少数高规格赛事能提供对局室和本地裁判，大部分线上赛事都采用摄像头进行现场监督，且由参赛者自备。这种远程环境下，一旦发生作弊争议，取证固定极为困难。
因此棋迷看到的大多是无休无止的口水仗。任何抱有怀疑的棋手、观众都只能通过比赛录像异常或拆解、分析棋局（需花费大量时间）提出质疑。比如对手走出了不合人类棋理但胜率攀升的招法，比如对手大量招法和 AI 高度吻合。
一位美国棋迷指出彼得罗辛尚不是老鹰队表现最抢眼的棋手，他的三位队友都表现出超越自身等级分150分的水准。图片：Chess.com截图
以职业棋手的直觉和 AI 复盘，对棋局有所怀疑可以理解，不过所有这些都不足以作为对手作弊的证据。作弊与否，关乎一名棋手的荣誉、道德和整个职业生涯，要做这样的结论，必须查有实证，慎之又慎。
更何况，所有反作弊技术总是滞后于作弊手段。如果一位棋手大部分时间依靠自身实力，只在关键回合使用 AI 作弊，那么作弊行为几乎无迹可寻；如果实力占优的棋手面对实力较弱的棋手时使用 AI 进一步提高胜率，甚至可能无人质疑；如果作弊者选择老旧的软件版本，不使用时下棋力最强的 AI，那么即便赛后拆解棋谱可能都存在盲区。
至于棋迷日常参与最多的网棋直播和网棋对弈，使用 AI 上分已成为公开的秘密。随便登录一个中国象棋、国际象棋亦或围棋对弈平台，便能看到一张 AI 横行的排行榜：特级大师、盛年国手尽皆名列第二梯队，排行榜前端都是一些陌生的、冷冰冰的名字。它们或是知名 AI 的测试账号，或是利用 AI 获取成就感的作弊玩家。
棋类 AI 的诞生，是一把双刃剑。它们时而照亮人类棋手难以企及的盲点，成为良师益友；时而充当被胜负蒙蔽心智者作假的工具，将公平践踏成泥。
今年 7 月， 2020 韩国棋院定段赛作弊案宣判。首尔东部地方法院在判决书中提到：“嫌疑人以职业定段为目的，以智能手段损害比赛公正性，破坏比赛正常进行，性质非常恶劣。”最终作弊的院生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协助其作弊的同案犯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缓期两年执行。
2020韩国围棋定段赛院生作弊工具。图片：网络
这是围棋史上第一起因人工智能作弊获刑的案例，也是整个棋类比赛史上首例。当职业道德和个人修养无法保证比赛公正的时候，可能正是法律用武之际。
不过，相对于韩国棋院定段赛是只有本国院生参加的职业选拔赛。世界性棋类大赛存在参赛选手国别复杂、主办地轮换频繁、赛会组织内部架构复杂等客观情况。所以至少在目前，大部分棋类赛事的公平性仅由赛会组织监督保证，仍是法外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