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毛颖《深水爆破》(三十)
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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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为告诉向阳,陈国栋案卷他看过,涉及陈国栋跟7个女人的“不正常男女关系”,7个女人中,包括向阳熟悉的明星歌舞城领班苗香。
向阳不无沉闷地说他看到了,随即突然说哪里有7个那么多,只有4个。4个里面,除了苗香,还有一个也是明星歌舞城的。
吴为说就是7个,之所以向阳只看到4个,是因为案卷从市委发去检察院之前,拿掉了3个女人的材料,所以向阳看到的只涉及4个女人。
向阳不解:“为什么?7个跟4个,有什么不同么?”
“当然不同。这种不同,一半是出自对陈国栋的所谓爱护,一半是因为你——”
“我?”向阳眉头紧皱,目光飞速在吴为的脸和手里的咖啡之间游走。
吴为很体贴地从他手里取走咖啡杯,语重心长开口:“陈国栋怎么个事儿,先放一边儿。就说你——尹书记,还有我,都不希望你碰这个案子,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复杂原因,其实就是想你不受伤害。兄弟,我给你打电话,是想从源头上掐断这种可能让你受伤害的接触。可事先,为保险,尹书记还是让把3个女人的材料先拿出去了,就怕拦不住你去看。”
“到底怎么回事?!”向阳几乎在吼。“超级大脑”已经反应出了很让他不能接受的信号,可他想看清,想印证,想让自己尚不知究竟的脓包血淋淋地被挑破,马上。
吴为同情地拍拍他肩头,从自己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市委专用大信封,递给向阳,沉闷地说:“都是为你好。你是怎么样的,这世界上,最了解的,莫过我,还有尹书记。”
向阳急切接过大信封,攥在手里却犯了迟疑,好像不敢打开。
吴为:“刚刚,我用从你这儿学来的办法,测试了你一把,知道那个姓木的女人,很被你看中。兄弟,既然到这步了,就别犹豫。我知道,你行的!”
向阳盯住吴为看了半晌,负气般扯开大信封,掏出里面的材料。
吴为见机地起身离开,尽量无声无息地踱到玻璃幕墙旁边。
被市委“扣下”的陈国栋案材料上,明显表现出检察院保有的案卷中没包括的3个女人:马丽、木春花,还有江苹。
吴为说:“你大概知道,那个叫江苹的孩子,还没成年。相关情节涉及未成年的要害。真要查实,恐怕老陈……”
向阳一边听一边翻看,没心思应答甚至没心思去思忖吴为的话。他眼里,全是木春花跟陈国栋苟且的照片,淫靡不堪,比他之前看过的那4个女人的材料加在一起都更让人难以接受,以至于他真的产生了生理上实实在在的呕吐感。
吴为缓缓挪近,幽灵般说:“那个马丽死的蹊跷。江苹就更……木——春花,跟马丽关系很深。这个人,据杨秘书说,其实挺单纯的,要不然,也不会安排到你身边去。那时候,谁都不知道她跟老陈……”
向阳想爆发,但忍住了,缓缓放下材料,缓缓抬头,直视在他对面坐定的吴为。
吴为深呼吸,避开向阳目光,继续说:“事情一发,第一时间,杨秘书就把她叫走了。人到底在哪儿,只有杨秘书知道。应该很安全。马丽、陈国栋,还有她,还有……事情可能很复杂。没彻底弄清之前,谁也不敢说不会有什么意外。”
“来源!”向阳声音沙哑,“我问的是材料的来源。”
吴为:“知道就好办多了。恐怕有的查了。”
向阳很用力地拍打“新材料”:“这些照片,如果不是P的,拍摄条件大多数相当不错,快赶上艳照门了。大概他们谁也不会故意摆拍吧。谁把这些发出来的,是一个问题。但我说的来源,不仅仅是指谁发出的,更是指——这些,是怎么拍到的!如果是有人故意设陷,那么是谁?为什么?还有——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爆出来?”
吴为:“这恐怕都得查。”
向阳高声:“可是怎么查?!难道得从最原始的点出发么?那得查到什么时候?!”
吴为:“所以说不让你碰吗!”
向阳:“不碰不碰。这个放在谁都……”他说不下去,长吁口气,强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负气般啪地合上“新材料”,把木春花不堪入目的照片跟自己的视觉隔绝开。
“我胡乱琢磨啊——”吴为开口,凑近,嘘声:“可靠情报,陈国栋跟他老婆,长期冷战。什么原因不清楚。两口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大概知道,官场挺忌讳婚变的。咱就事论事啊,男人,我说的是正常男人啊,有几个真能管住下半身儿啊?这老陈,我认识,不熟,挨不上。可晃眼一看,不强不弱,不老不少。肯定不是圣人坯子。没事儿的时候闲不住,就事论事——可以理解。他老婆,据说比他小三四岁。女人空时间长了,也不行其实。我咨询过,不是因为这事儿啊,别的事儿——咨询过专家,说女人那事儿一少,更年期就来的早。更年期一来,就没电了……我纯粹瞎琢磨啊——老陈他老婆,之前不是不知道老陈在外面有事儿。弄不好偷偷给老公攒材料也未可知。她一媒体人,想抓点儿料还不容易——”
向阳冷笑:“你意思是,这些都是陈国栋他老婆——”
“不是说了么,纯粹瞎猜。”吴为很想跟向阳直接对视,可还是不由自主流露出避开目光的企图,他自己很可能没察觉到。
可是,向阳察觉到了。
“那接着猜。瞎猜怎么也好过连猜都没的猜。”
“就是吗!”吴为显然松弛了许多。“想想看,不是绝对没可能啊!老陈他老婆,啊,冷战,给老公攒材料;中年女人难哪。真哪天俩人熬不下去了,总得有点儿护身的东西吧。本来,你玩我也玩,谁也别说谁。可她提早更了,老陈人家还耍得起兴。两下一比,弄不好再有点儿别的什么岔口,啪——爆破!”
尹国彬很晚才来,进门就问吴为:“讲明白了?”同时冲向阳挤眼。
吴为亲热拍打向阳:“明白不明白,我怎么知道。”
尹国彬转向向阳:“那是我再啰嗦几句还是马上开饭?”
向阳挠挠头,不无沉重地长叹一声:“开饭罢。饿了。”又说:“杨秘书……”
尹国彬接过话茬:“回家陪老婆去了。他可有个漂亮老婆啊!”
向阳忽然问:“一鸣怎么样了?”
尹国彬凝住,缓缓背对向阳踱开,沉吟好一阵才说:“打过招呼了,让他在里面多呆些日子。好好受受教训!”他猛转身,炯然盯住向阳:“一鸣还年轻。不管什么,都还有机会!陈国栋就不一样了。老实说,作为个人,我不怎么喜欢他。可从工作角度讲,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刚你问杨帆,实话跟你说吧,陈国栋的差事,暂时压到他头上了。手忙脚乱、一塌糊涂!让我熊了一顿,罚他加班呢!”
至此,向阳觉得,能够从尹国彬吴为嘴里知道的,已经全都知道了;能够从他们“暴露”出的“细节”捕捉到的,也都捕捉到了。
留学时,有很多案例分析和模拟演练。他被普遍认为是侦破天才,能抓住一般人通常抓不住的细节,并且具有常人所没有的想像力。他曾因而很骄傲。
回国后在北京那段时间,他不止一次试图展示,可到头来只有祖阗一个人“识货”。
祖阗告诉他,中国人的思维跟老外不一样,比较传统,比较定势,习惯“消极思维”。比如:凡天才者,多少都有点儿“另类”。搁在老外,就会说这人是个疯子般的天才;到中国人这儿,说法就变了,会说这人有点儿小聪明就疯疯癫癫穷得瑟。在中国,“迟钝”是一种“美德”,是“生存智慧”……向阳开始不肯苟同,后来太多事实让他逐渐“不服不行”地认可了祖阗的论调。到坪川后,他同步“进入体制”,很用心地练习“藏拙”;虽然不甚成功,但毕竟把“天才”的一面大半掩住了。
对他的“天才”,尹国彬、吴为,都并非不了解。但他们都只知道他在学业上的“天赋异禀”,对他刑侦方面的“特殊才能”,大概缺乏深切的、全面的、到位的认识。最多,他们能了解到的,只是他在以往检察官工作中表现出的水平。但那肯定不是他相关才能的全部。说“冰山一角”或许稍显夸张,“稍显”而已。
现在,向阳暗自庆幸之前的遮掩,打心眼儿里感激好哥们祖阗。他觉得,从现在起,该是他发挥“天才”的时候了。同时,他也暗下决心,这种“发挥”,一定是暗地的、隐蔽的。
他不知道自己最终的目的到底具体是什么,只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尹国彬绑上权力斗争的战车;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沦为权力和利益的奴隶!
整个晚餐,他都没说什么完整的话,吃得很带劲,很过瘾。饭罢,尹国彬沉吟很久,凑近他,很谨慎地说:“小木……主要是保护。事情可能比较复杂,也可能挺简单。没搞清楚之前,还是保守点儿更妥当。陈国栋职位虽然不高,但根基很深。你看到了,问题中涉及未成年少女,那个姑娘还莫名其妙死了。实在不敢太放松。小木在市委工作时间也不短了,人应该还是不错的,可毕竟牵连进来了。万一,我说万一,陈国栋真的问题很大,小木她要是坏点儿,倒可能还更安全。可就怕……你们两个人很熟悉,我知道。彼此相处得像朋友一样,我也知道。既然接了案子,就扎扎实实干,不要受什么影响……”
子夜时分,三人一起从正门离开小洋楼。尹国彬说去市委招待所开个房间睡了,不让送,说走走就到,让他们开车小心。
临别,他郑重地跟向阳握手,语重心长地说:“到此时此刻为止,你还可以改主意。”
向阳沉吟一下,鼓起勇气说:“涉及春……木春花,我是不是需要回避?”
尹国彬拍打他手,想在思考,缓缓说:“没有法律证实的亲属关系,不必要。不过……”
“那不改了。我来查。大不了得罪赵市长!”
“那个不存在!”尹国彬断然道,突然俯近向阳耳语:“说起来,陈是赵的人,可遇到这种事儿,谁也保不了谁。就算他仗义到头儿,经济问题能分担,能化整为零,能转嫁,可这类事情,没可能……既干,就放开手!我支持!”
回到家,向阳拉开木春花晾内衣裤的衣柜,想把里面挂的内衣裤拿出来处理掉,可刚伸手过去还没碰到,备用手机就响了。是祖阗打来的,问他怎么没动静了。他问有什么情况,祖阗说当然有情况了,不然他才懒得打电话。向阳心里咯噔一下。
祖阗让他最快速度上线,“网络会议”加视频通话。向阳本能地觉得事关重大,忙不迭照办。电话最后,祖阗问前些天跟他网上联络的是不是女孩,向阳心里又咯噔一下,问祖阗怎么猜到的。祖阗卖关子,说先聊正事儿,然后就挂了。向阳还想说点儿什么,没来得及。
上线等祖阗“呼叫”时,向阳不明所以地在家里四处转,总觉得有什么要做的事没做。最后,他停在挂着木春花内衣裤的衣柜前,盯着差不多快干了的内衣裤,并不能认定觉得要做没做的事跟这套内衣裤有关。书房传来呼叫音,他急忙奔去,又飞速折回,拉上衣柜门,留了一指宽的缝隙,手凝在柜门上,不知在想什么。
书房电脑再次响起呼叫音的时候,他缓缓关死衣柜门,一指宽的缝隙,很久才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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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国彬并没像他跟向阳吴为说的那样去市委招待所,而是转了一转过后,从“密道”又回了小洋楼。进门后,他给杨帆去电话,说他已经在这儿了。
杨帆到达小洋楼的时候,向阳跟祖阗的“线上会议”正式开始。
杨帆向尹国彬汇报:纪委对陈国栋的“控制”并不严谨,按他推测或许是赵东昌的授意。闻九庆那边肯定已收到信号。问现在向阳“计划外”提前介入陈国栋案,需不需要做什么调整。尹国彬琢磨很久,没回答杨帆的问题,倒问起木春花。杨帆有些支吾。尹国彬从杨帆的表情中似乎读到了什么他不甚喜欢的阴暗淫邪的东西,哼了一声说:“这个女人,是陈国栋案的关键。一定要处理得当!”不等杨帆回应,他紧接着问:“你老婆现在什么情况?”
杨帆怔住一下回答不清楚,说好长时间没见高玥了。尹国彬意味复杂地告诫:不要忽视高玥。她在坪川公共关系界的地位和能量不可小觑。杨帆听出言下之意,反应颇有些犹疑。他不想老婆卷入这场争斗。之前“收容”于彤菲,结果于彤菲“跑了”,尹国彬不无怨气,但含住没发。高玥跟他表示过类似“到此为止”的意思。他知道,高玥的意思是掺和尹国彬的事“到此为止”,不光指相于彤菲——高玥没那么小心眼儿。
作为“小丈夫”,杨帆从来不认为他能“把控”妻子,也没就此做过任何努力。相反,很大程度上,他把妻子当成“最后的”也是“最可靠的”靠山;想把妻子的“能量”留给自己而不是“团队”。他坚信,真到了“需要的时候”,妻子无论如何会拉他一把。
杨帆听得有点儿冒冷汗。尹国彬变回一向的亲近姿态,很“过心”地跟杨帆“交底”:高玥和杨帆都是本地的,近前看,只能立足本地。这一点上,他们跟吴为有着明显区别。吴为是“借势”来坪川发财的,真到万不得已,还有“开溜”一条路可走。就此,他从没放松过警惕。所以,“公共”层面,至少要有靠得住的“预备队”。他希望是高玥。他认为,能否“争取”到高玥的“真诚支持”,关键在杨帆。
话说到这份上,杨帆再表现犹疑就肯定“有问题”了。所以,他响当当地答应“尽最大努力”。尹国彬颇满意,提醒:于彤菲的事,很劳烦高玥;碍于各种状况,他一直没能当面致谢。他跟于彤菲的关系,对外是“秘密”,对高玥来讲,就是“一层窗户纸”。他希望杨帆能适当做安排,让他有机会在高玥面前捅破这层窗户纸。“邀请加盟”的事,如果杨帆对高玥“做工作”真有什么“实际困难”,他也好有机会调整。杨帆硬实答应尽快跟妻子谈,尽快汇报,尽快安排高玥跟尹国彬见面。
尹国彬很诚恳地拍打杨帆,说闻九庆那边一旦“发动”,恐怕就需要一些“社会力量”参与出力了。杨帆不禁暗自倒吸口凉气——尹国彬这话,紧接着高玥的话题说出来,明显暗指要借助高玥掌握的“社会力量”去“办大事儿”。
作为丈夫,他隐约知道高玥有几个“私下”的“朋友”可能“涉黑”,印象很模糊,他从没敢问过,更别说“汇报”给上级了。尹国彬“社会力量”的话让他觉得,似乎,对高玥的“灰色地带”,尹国彬是有所了解的。如果不是诈他,就说明尹国彬早已暗中背着他摸过高玥的“底”了。凭他对尹国彬的了解,“诈”的可能性小些。也就是说,尹国彬有除他以外的其他了解高玥的“渠道”,而且很可能所获信息比他这个“亲丈夫”丰富、具体得多!
鉴于高玥在坪川的地位,尹国彬做些“侧面了解”并说明不了什么,甚至背着杨帆做那些了解,也没什么问题。让杨帆惊惧的是,能了解到“涉黑”这层,所用手段必定不同寻常。
他自认为还是了解老婆的,如果真“涉黑”,必定包裹得严严实实。能突破她的包裹而有所了解,用的是什么样的手段,他完全可以展开想象!而且,尹国彬通过那些不同寻常的手段了解到高玥“涉黑”,应该不是很近前的事。他是丈夫,是忠实下属,却被一直蒙在鼓里,直到“主子”觉得“该他知道”的时候,才“亮”给他看!他隐约在心底生出一丝委屈。同时禁不住联想:类似这样不到时候对谁都不“亮”的“牌”,尹国彬手里还有多少?!
从“风格”上讲,作为官场“名宿”,尹国彬其实更喜欢玩“面对面”而不是“背靠背”。相关杨帆高玥夫妇,可以说是“特例”。
“特”的原因在于两方面:一是高玥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也实在太“雾里看花”,以至于严重激起了他作为男人而不是领导干部的好奇心和“征服欲”。当然,这样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最好是不让作为丈夫的杨帆知道。另一方面原因在于杨帆——尹国彬对杨帆的“提拔”,本质上讲,是玩弄“权术”的“附产品”;对杨帆,无论能力还是“忠诚”,他从来都不是由衷看好。
在尹国彬的花名册上,杨帆永远没机会从“爪牙”、“耳目”的归类中跳出去。尹国彬觉得杨帆根本配不上高玥。暗地里,他甚至想过,高玥之所以“下嫁”比她小三岁的杨帆,很可能是出于“色情”的需要。这种猜想,无形中加剧了他对高玥的那种男人式的征服欲。
作为“有实力的大男人”,为官以来,尹国彬“品尝”过各种女人。壮年时,生理因素占主导地位;随着年龄增长和地位提升,对女人的“需求”,更倾向于“心理”方面。就像好学生专门喜欢解难题一样,“卓越”的男人,更喜欢“征服”复杂的、不同凡响的女人。在尹国彬的认识里,这样的征服,既是一种自我证明,也是对自身的“另类”磨炼和惕厉。这种见地,随着“征服”于彤菲,在尹国彬的内心世界,升格到了“信条”级别。
被“驯服”的于彤菲,让尹国彬觉得没有先前那么有趣了。到今天,于彤菲不辞而别、下落不明、杳无音信,尹国彬内心的那点儿本来也微不足道的“情”,几乎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了。面对严峻“斗争形势”,他本无心其他;可一跟杨帆说起高玥,心里不免悸动起来。
他知道这不合时宜,情理上也多少觉得“对不住”杨帆,可不知怎么,就是抑制不住!
更要命的是,他越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那种冲动就越是抓心挠肺!
他无端觉得浑身燥热,索性去淋浴,希望热腾腾的冲洗,能把心里野草般的“杂念”冲跑。冲了很久,脑海过山车一样颠三倒四,不知怎么没听见两三米外的手机铃声。
等冲够,拿起手机做一天中最后的“浏览”时,他才发现“错过”了两个未接来电,号码都不认识,也猜不出是什么地方的号段,像人们常说的“太空号”。
他当骚扰电话不理。
跳过后,竟发现两个来电号码中有一个还发来条短信,内容是:“想想还是跟你打声招呼。我走了。就到这儿吧,谁也别找谁,谁也别伤害谁。保重。”落款“菲”。
尹国彬真的是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那个“菲”字代表什么。短暂的错愕过后,他急忙回拨,号码变成了“空号”。两个都是。
尹国彬感到莫名的恐惧。
本来,他以为,早已忘了“恐惧”的感受。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让这种不明来由的久违的恐惧感压得有点儿喘不上气。车祸过后并未真正养好的伤,突然钻心般疼起来。
其实,这种疼痛是他之前不遵医嘱强撑“自如”造成的。可这会儿,他把一切都归咎于“菲”字落款的短信及其号码在十几分钟内变成“空号”所形成的那种莫名的恐惧感。
他试着挨个拨打所有知道的于彤菲手机号,都没拨通,回应都是令人费解的“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这时候,他恍惚觉得,“菲”字落款短信里说的“谁也别找谁”的话,好似魔咒,让他再也触碰不到于彤菲一丝一毫!
他觉得正在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控制着。
他因而觉得非常恼火——从来都是他控制别人,他早已不习惯被控制。
或者说,他从来都不习惯被控制,更别说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的东西控制!
他焦躁地转圈,强忍着伤腿越来越剧烈的疼痛。额头渗出豆大汗珠,粗重的呼吸在偌大厅堂激起了回声。
他想用痛苦淹没内心的恐惧和恼火。
潜意识里,他认定自己中了什么魔咒;同时认定,肉体的痛苦可以使他摆脱魔咒。
突然,电话铃响,像静谧的炎夏午后突然响起的炸雷,瞬间把一切都凝固住了。
尹国彬惊得倏而站定,粗喘着聆听。
是电话铃响。
电话铃。不是手机!
尹国彬梦游般缓缓转头看摆在过廊处欧式仿古高几上的镀金仿古电话机。
铃声是从这部权当摆设的话机发出的!
他记得,当初酌定这里的装饰方案时,杨帆特意提到设计师说摆一部仿古电话机会更添气度,问他是就摆个话机做做样子还是索性联通一条座机线路。他想都没想就说既然摆放话机当然要起作用,不然也太假了。杨帆说那就挑一个特别一点儿的号码,做成“程控加密”,当作特别的应急联络工具。他又是想都没想,就说让杨帆看着办。过后,杨帆肯定汇报过,可他不记得这个话机的号码。可能根本就没去记,因为觉得肯定用不上。
可现在,让好没来由的“魔咒”缠绕还未及“甩开”之际,这部从来都没响过以至于让他忘记了其存在的话机,居然铃声大作!
尹国彬沉了一阵,用心聆听仿古镀金话机惊心动魄的铃声,下了决心般拖着突然疼得很难动弹的伤腿,一步步挪到跟前,提气、凝神,决战般猛然抄起听筒:“讲话!”
他被自己阴森森的声音吓得寒战一下,牢牢握着听筒,紧紧贴着耳朵。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声音。
尹国彬调整了一下呼吸,顺便稳定情绪,换出平和声调:“请讲话。”
依然没有任何回应。电话那头,静得让人莫名其妙。
尹国彬缓缓吁口气,使劲闭了闭眼,慢慢把电话挂断。
仿古镀金电话机没有来电显示。尹国彬迅速拨通杨帆手机,问谁掌握这部座机的号码。
杨帆先是一愣,稍沉吟一下,说迄今为止,应该只有尹国彬和他本人知道这个号码。当然,电话局应该也知道,但当初安装的时候,他特意做了工作,电话局并不确知这个号码的真实地址。
尹国彬不等他说完就打断说他并没记住这个号码,所以照杨帆所言,理论上同时知道号码及其确切地址的,就只有杨帆一个人。
得知这部座机刚刚接到来电,并且对面没有声音,杨帆慌张起来,连说好几遍“不可能”过后,自己改口说马上去查。
尹国彬平稳了一下情绪,说马上需要查清的是刚刚来电的号码、地址、机主,其他倒未必十分着急。杨帆诺诺。尹国彬问他人现在何处,杨帆汇报说刚联系过老婆高玥,说身体不舒服,在医院,不让他去,俩人约好有事明早在家谈。他觉得还不急着回家,就想去看看木春花,正在路上,还没到。不等尹国彬说话,杨帆就说看不看木春花没什么要紧,该打的招呼,打电话也是一样的。他现在就去查电话局,最迟明早汇报。
挂断杨帆的手机,尹国彬心里踏实了点儿,吃力地搬起伤腿按摩。
新的疼痛刺激着他,让他忽然想起很多座机都有“回拨”功能,跟来电显示两码事。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他一瘸一拐挪到仿古镀金座机旁,可翻来覆去没找到“回拨”键,不禁低声骂一句。
就在这时,他的工作手机响了。他想当然地以为是杨帆打来的,不紧不慢挪过去,坐踏实了才拿起手机,没看来电显示就接通:“怎么样?”
手机里传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声音:“尹书记好。我是高玥,这么晚打扰,不好意思。”
这回,尹国彬真的是彻底懵了。
恍惚间,他觉得好像置身在错乱的空间里,内外、前后、上下左右,所有维度都好像混乱了起来。明明刚刚才跟杨帆提到高玥,清清楚楚说是两口子明早在家谈,可怎么她就直通通打过来了呢?尹国彬甚至不记得给过高玥自己的手机号。如果是杨帆给的,按道理应该让他知道。可……
尹国彬来不及梳理,尽可能保持平静地应和:“哦……不要紧……”
“杨帆想跟我谈事情,我想大概是您的意思,是么?”高玥的声音柔和动听。
“这个……嗨——”尹国彬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哦,我听说,你身体……”
高玥轻笑:“没什么大碍其实。说出来吓唬他的。女人吗,总想让人疼。”
“呵呵……”尹国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高玥轻轻嗽一声,调整出官样的音色:“其实,就算您不发话,我也有些话想跟您聊。实在是怕您太忙,不敢打搅。”
尹国彬放松下来:“哎——这话就说远了。你怎么我不敢说,可我是把你,哦,是把你们,你们夫妇,当朋友啊……”
“那我们可高攀了。”
“这话说的,又远了。是这样——前一阵,你帮了我的大忙,一直都想当面致谢。可我这……你大概也听说了,我出了点儿小事故——”
“据我所知,那可不能算是小事故喔——”高玥的语气又回到“朋友”模式。“说起来,我应该去看望您的。不知道您什么时间方便——”
尹国彬欲言又止,忍住不出声,等着高玥拖完长音,还是坚持不说话。
两边都沉默了好一阵过后,终于还是高玥先开口了:“如果我说,现在想见您,会不会显得太唐突了?”
这是个微妙并且很有分量的问题,尹国彬隐隐感到了几分压力。
他一面重复应着“不会”、“不会”,一面思考该不该这就发起针对高玥的攻势,背着杨帆。
高玥又“切换”成官样语气:“您肯定很忙。特别是最近。我瞎猜,往后,或许挺长一段时间,您可能会更忙。所以,我觉得,真要见面认真谈点儿什么,赶早不赶晚。”
“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吧。”尹国彬觉得没必要继续绕弯子了。尽管这样,让他觉得有那么点儿任人摆布的被动,可如果为了面子和所谓“主动”把送到眼前的机会推开,他不知道会错过什么。另外,他也实在想见识一下,这个“了不得”的女人,究竟能使出什么花样。
高玥似乎很高兴:“那可太好了。您——”
“小洋楼你知道的。”尹国彬不再包裹自己,直截了当。
“当然。您在那儿?”
“我可以等你。”
“老实说,我不大喜欢那儿。有点儿……害怕——”
“害怕?”尹国彬皱眉。“那……”
“我知道,您行动不是很方便。或者我去小洋楼接您,咱们去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别人都不知道?”尹国彬不由自主心跳加快。“可是……可是……”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理智起来,“会不会太麻烦,我是说,你……”
“不麻烦。”高玥的腔调,平静中暗藏几丝难以捕捉的暧昧,“我现在就在外面。”
尹国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调高到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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