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永华：我是妈妈生命的延续｜散文

赵心放：相濡以沫的故事｜故事

文/鄢永华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妈妈去世三周年了。

人们说，对已去世的亲人，不要去想念他，否则他在天堂会因你的想念而牵挂过得不好。

我不想让在天堂的妈妈牵挂我，所以我不想她，本来她就在我的心里，在我流淌着的血液里。我的生命是她赐给我的，我的模样是她给的，我的血肉是她给的，我是她生命的延续，我活着，也就是妈妈在活着，我的生命也就是妈妈的生命,并将子子孙孙代代延续，生生不息。

所以说，繁衍后代，其意义何其伟大而深远。

但我往往禁不住要回忆，回忆应该不是想念。

在儿时，我对于记忆，首先是妈妈那温暖瘦小并汗濡濡的肩背，我会走路之前，每天都在上面。

妈妈一共生养了八个儿女，但其中两个夭折，一个英年早逝。她的背是这许多儿女婴儿时温暖安全的摇篮。作为农村妇女，在那经济不好的岁月，妈妈是不可能有时间和条件，放下农活不做而只照顾孩子的。在未学会走路以前，我们每个子女都是在妈妈的背上，每天伴随着她起早贪黑、家里家外、水里旱里、日里雨里地艰辛劳作。

虽然妈妈背上负重着一个十多斤的孩子，但她的农活做得一点也不慢不差，她手脚灵便，耐力超常，她的农活在全生产队所有妇女中是能数一数二的，一直受到全队社员们的赞誉。

我就是这样在妈妈那汗流浃背、摇晃颠簸的背上慢慢长大的。我每天在她那汗淋淋的，带着浓烈汗味和我的尿味的气息中甜甜地睡着，又哭闹着醒来。当我在妈妈那汗津津的背上大哭时，她就用手反过去轻轻拍打着背扇，“喔喔，儿乖，不哭不哭……”

实在哭得不行，她就知道是我拉屎或拉尿了，或是肚子饿了，这时她才放下手中的农活把我从背上解下来，坐在土坎上，把我放在她满是泥土的裤腿上，为我换尿布或喂奶了，之后，会甜蜜地笑着在我的小脸蛋上轻柔地长长地亲一口。

我家六个兄弟姐妹，就是这样在妈妈的背上长大起来的。

妈妈每天一整天在地里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收工回到家后，又马上开始忙家里的一切繁杂家务了——挑水、煮饭、扫地、砍猪草、喂猪、洗碗、照管孩子等等事无巨细，无所不及，无不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家务活，父亲是很少做的，因为家务就应该女人做的观念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对于父亲对待家务的懒，妈妈习惯了，她不恼，也不吵，只自顾做去，只是要求我们在完成作业之后，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每天她都要忙到深夜，有时我们一觉醒来，还听见她在忙碌。

所以我们兄弟姐妹都本能地心痛着妈妈，从没有哪个和妈妈顶过嘴，更没有大声和她吵过。但和固执可爱的父亲经常辩论争吵。

在那个年月里，在农村，加上孩子又多，所以家里一直都穷。我家由于父母的勤劳能干，比其他家又要略好一些，除了那三年大饥荒外，全家人都能吃上饱饭。但吃油就常断顿，吃肉那简直是奢望。记得，偶尔吃上一顿肉，肉还在锅里炒着时，那飘出的美妙香气，早就令我们馋涎欲滴了。一碗不多的肉终于摆上桌子，我们孩子便开始抢了，此时妈妈只是微笑着看我们贪婪的吃着，而不会去夹一片来吃，只偶尔夹肉碗里的葱苗或蒜苗来吃。

有尊贵的客人或至亲长辈来了，妈妈会炒一盘肉招待，在上桌前，妈妈便会向我们各位孩子打招呼，不准夹肉吃，要留给客人吃，哪怕我们眼泪汪汪，妈妈也不准。她会轻言轻语地对我们说：“娃儿家要懂事，要有礼节。”

我从小并不喜欢读书，上学常逃学，到初中还逃学。但初二那年的一个夏天，我突然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因为一场雹灾。

那场雹灾使我心痛妈妈，使我一下子长大懂事了。

那是一天下午，我在家里正看着书，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顷刻间汤圆大小的冰雹从天空狠狠地砸向田野，那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瞬间被砸得稀烂，倒覆在冰雹下惨不忍睹。

我正在惊骇于这场冰雹的厉害时，更惊骇于妈妈的惊恐了。我见她一脸惊惶，并急急地一边抓了大米、黄豆、铲刀、锄头等向屋外抛撒，一边哀求：“雷神公公、雷神菩萨，快打妖怪，救救庄稼，救救百姓哟……”其声焦虑凄切，令我震惊和心痛。

民间对于下冰雹有一个传说，相传有一个叫“山消洞神”的妖怪，时常会兴风作浪，作法令天降冰雹，为害人间。但雷神公公是这妖怪的克星，它只要一作法降冰，雷神公公就要率领兵将和它战斗，阻止它祸害人间。每当一下冰雹，人间的百姓就要想办法帮助雷神公公，取“撒豆成兵”传说之意，将黄豆、大米、铲刀、锄头、扁担等等物件抛到屋外，作为“兵将”助雷神战妖止雹。

我深刻理解妈妈的对于毁灭性雹灾的惊恐，庄稼的命紧连着庄稼人的命啊！当她眼看自己辛辛苦苦种值的庄稼被无情的冰雹砸毁时，可想而知她的心痛和害怕，因为庄稼无收，人就要挨饿，她太恐惧饥饿了，因为在那三年的大饥荒里，她痛失了一个幼小的儿子。

那一天，我在心痛妈妈的同时，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跳出“农门”，在我的人生里不再“靠天”吃饭。

从此我开始努力学习，天天温习功课到深夜。妈妈一觉醒来看我还在煤油灯下学习，会爱怜地对我说：“华儿，睡得了，不要晚很，注意身体。”并对父亲说，“这娃娃，用心读书了。”

通过我的努力，学习成绩从以前的全班后十名提升到全班前十名，1987年，我考上了贵阳师范学校。得消息那天，我从新场中学骑一辆破旧自行车回家，一路因兴奋忘形，车骑得飞快，在一个又是下坡又是急弯的路段，我的自行车一下冲倒在路边的干沟里，膝盖被摔破了皮肉。爬起来，也不觉得太痛，但脑子被摔清醒了，扶起车来又骑上，但不敢骑快了。

妈妈知道我考上后，自然是高兴非常的，但记忆里妈妈没有特别表扬夸奖我，只看着我温柔慈爱地微笑。

在师范读书的三年里，家里每月给我20元钱做生活费，这点钱是不够的，记得我每顿饭只敢吃三角钱一个的炒白菜、炒豆芽之类便宜的菜，那卖一块钱的炒肥肉，是不敢吃的。还有每晚下晚自习课后，也不敢去买只五角一碗的米粉宵夜的，哪怕肚子已在咕咕地叫着。嗅着同学们碗里飘来的米粉香味，只能把从胃里涌上来的口水使劲往下咽。因为我不能乱花父母给的每一分钱，这点钱我除了吃饭，还要节省一点来买书读。当时已60来岁的父母给我这点钱已实不易了。

哪怕学校离家只几块钱的车费，为了节约，我一般两个月左右才回家一次。一次我回到家里，时已傍晚，父母都不在家，我知道他们还在地里劳动没收工，寻到地里，看见妈妈弓着腰在地里劳作。她单薄的身体在夕阳下弯成一张弓，白发在晚风中轻轻飘扬。我每月的20元钱，就是妈妈这样辛苦地挣来的。此时我鼻子一酸，眼睛热辣辣的。

我轻唤一声“妈”，妈妈立起身来看见了我，高兴地笑着说：“小华回来啦。”在夕辉里，妈妈的身影成为一幅动人的图画，我的妈妈是如此的美丽。

三年的师范学习生活在穷酸而快乐中很快度过，1990年8月我被分配到本乡新场中学当老师，我终于跳出了“农门”，端上了公家的饭碗，身份从农民变成了人民教师。

工作后，当时工资不高，刚开始每月才110块钱，这点工资我除了留作自己在学校的生活费和买书的费用外，余下的就时不时给妈妈补贴家用。然而她总是说：“你自己留着吧，我们用不了多少。”此时妈妈脸上总会漾溢着一种幸福。

一次我给妈妈买了一对雨鞋送回家，当时一位时常被丈夫和儿子打骂的阿姨在我家里和妈妈摆话，见了，看着妈妈说：“你这儿，孝心好喔。”

2000年，我从新场中学调到乌当区新天报社当记者，离家远了，回家的次数就少了。我每次回家，妈妈都很高兴，总微笑着说：“永华来啦”，我也微笑着应答。我从家走的时候，妈妈一定会走出屋送我上车，叮嘱说：“车开慢点哈。”并一直看着我启动车开出院坝，我开到了路上，从车里回望，见妈妈还在门前站着目送着我的车。我知道她要一直目送我远去的车，直到不见踪影了才会把目光从我离去的方向收回，再慢慢回屋。

妈妈去世三周年了，我心里相信她去了天堂，并相信她在那里过得好，活得好，然而在这凡间，虽然我看不到她了，但她在我心里。

我感恩妈妈给了我生命，养大了我。我遥望高远的长空，心里说：“妈妈，谢谢您。”

【作者简介】鄢永华，贵州省作协会员，贵阳人，报纸副刊编辑。1989年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20多年来在贵州日报、贵阳日报、贵州政协报、贵州民族报等各级报刊发表散文、报告文学、小小说、诗歌作品两百余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