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地模:幼虫懵懂(一)|小说

李秀玲:春雨|散文

文/冯地模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东门河坝真是街口一帮半大娃娃小娃娃的欢乐之地,寒冻冷天冬天不说,料峭的初春和渐凉的深秋不说,单是连接夏天一一整个夏热都是我们的世界,在学的也散学放假,除了那点家庭作业,整天都想啷个玩耍,家庭作业都可以不管,假期收尾几天傻赶猛追鬼画桃符,做得啥样有老师管照,经常不让报名重罚作业请了家长去说一二三的事儿常有——堂兄定国就是这么个人物。

这不妨碍他在我眼目中的地位,他是长兄大我一两岁,他上小学二年级我还没跨进学堂门槛,他成绩不好在老师邻居眼里捣蛋调皮,但我看来他多才多艺胆大义气简直称得上英雄楷模,不管哪儿玩都牵我带我,我是他的跟屁虫,他的影子和风筝,用如今江湖的话讲,由他在罩我,我是名副其实的小弟。说其实也非其实,他是幺爸家老大,我是他爸爸二哥家老大,我出世比他晚的缘故,也只小那么些光阴,原因是我上面还有个姐姐夭折,让他打了个时间差,当上我老大。

不只是我家老大,在他一班年龄仿佛的男同学中街上差不多大的半截幺爸中,他都享有一定威望,连剃头铺张春芳都怕他招呼他:马家老大放假了,你头发也该绞了,象个生毛贼。

定国剜一眼答:关你屁相关,等他生毛贼。偷你抢你了,是不是剪脑壳我妈没给钱?

尚年轻的街道女剃头匠生气了:好话孬话都横起听,你不懂理书都白念了,读进牛屁眼去了。

定国反而笑拍手:剃头匠,刮刮匠,不刮屁股刮哪样,收了五分钱,找人来上当。

小孩子家胡闹顽皮恶作剧,大人不一定认真计较,计较不一定有结果,这个张春芳懂得。有回定国嫌张给剪的学生头头发长而且左低右矮,他一目测就十分准确,回家照过镜子就跑剃头铺讨还剃头钱,不给就撞门乱吼,赔他脑壳来,弄得地段李委员前来调解,他尚据理不依,非要回钱不可。幺妈闻讯赶来骂他拉他扯他踢他,他说头没弄好逗人笑,另去别处不是要钱,依说还钱还要赔偿呢。

这次结果后张春芳拒绝再为定国服务,而去下河街另一家价格贵一分钱,这对城市锱珠必计的贫民家庭久了就是多余额外负担,幺妈幺爸说过不少赔礼好话,保证儿子不再扯皮,你手艺是啥样能剪啥样就啥样,才算。那时,一分钱可买一坨绞绞糖或半斤包白莱或三分之一个咸烧饼或进四分之一回动物园,幺爸一大家五口人仅靠幺爸一月近十元工资过活,幺妈偶尔做点零工,一分钱都捏出了水,在这长江岸小城小城老街家家户户并不稀奇。

那时孩子们的玩法简单而又不简单,似乎与现代文明相隔太远,从未想到若干年以后有电视电脑电玩,那时收音机也为罕物,电影院处在黑白故事阶段,也不是你想进就进的。大人们受教育文化集中地最好的在茶馆,那里川戏玩艺儿一入夜吆吼不断锣鼓掀天,或评书开场说尽道完几千年历史兴衰存亡人情冷暖悲欢离合,一人一茶一座,有人看门娃儿进去得大人带,机灵的细娃悄悄人挤时随便牵住个人们衣角进去,看门人也不太计较的。小学生娃娃会玩会耍,也玩得花样百出津津有味,城里的孩子每隔段时间都有新玩法面世,形成热门流行一时,略冷又有新的东西替代轮换不巳,各个层次年龄段不同,男女又完全不同。女娃娃流行老三样,跳绳踢毯跳房子,逮猫是共同的,拍画打钉敲银元被老师街道认知为赌博的为男性独有。而到了春光明媚后,手不冷脚不僵,可以翻墙逾壁爬树摘花,可以园里捉虫坡角看蚁,可以玩泥做枪做车做炮做木偶人人,在院坝打太平天国的仗。

这种打法文雅不见战火硝烟,男女可参加,双方各蹲或坐一面,用粉笔碎砖瓦各画个大大的田字,再划石头剪子包布定输赢,蠃一下写一笔,田字空写满“太平天国”字划以后再安炮台,赢而轰击对方字划,来来往往不少回合时候,也不知谁个发明由哪儿传入的。大孩子有大孩子玩法,比如他们一度自制弓箭试射,看过电影《飞刀华》拍摄又玩飞镖,女娃儿一阵子绣花成风,一阵又自做秋千荡玩,等等。天热暑天才是一街大小娃娃黄金季节,而东门下河滩成为无可比拟的天堂和自由天地,想来真值得怀念。

东门是一条街最热闹莱市,茶馆酒馆铺子集中地,就从烧饼摊和张春芳剃头铺中间巷口石梯下去,经过公厕经过垃圾堆和一片莱地庄稼地就是河滩。太阳下的河滩可是一望无涯,沙子闪着银白光亮,再远是弯弯如绸如带长江,江边有许多船影桅杆竖立,有灰白色石礁矗立如兽不动。东门街道的楼房深灰石路浅灰瓦檐深黑,石阶到了河滩才有深绿浅绿碧蓝和花草的亮色,到夏天太阳金亮炽热,一江河水昏黄猛涨,浊流婉转木排停岸,又一番景象。

秋冬的河滩大得多,可以玩沙子打仗做游戏,一方将军一方大王派先锋搦战,打斗冲锋呀呀唱戏;也可以玩沙漏斗和烧窑,真点火烟从几步十几步烟道出乳白的烟子来好看。跳美人是种跳跃竞技式体操,分级从做高低身姿人背而过,跌在沙堆人不会伤痛。坐轮船工艺复杂些,选找个小水溪,用砖石沙子筑坝拦水,下依然以砖石建成船形,中有分水孔道,大小孩子依序站稳开破水坝,让大水从船侧脚下冲过直到水尽,尽情呐喊欢呼,图的是创造后的快乐!三伏前后下水洗澡游泳捡水柴,每人头上扣个竹篮,上木筏跑跳大小娃娃赤精条条,有时人也一样卵泡子甩来晃去没有人笑,洗衣的女人老太婆见惯不惊,近了顶多骂声吼句:水打棒些滚开,把老娘水搅昏了!

那时,我们小孩穿衣一般捡大人的穿,大娃捡父母亲旧衣裤,二娃捡大娃,幺妹又捡二娃的,补疤重疤寻常事儿,有时过年才穿一套新衣一双新布鞋,那还得是有些收入的人家。像我家,父亲在铁路工作每月有钱寄回,母亲当时零工可补助家用,有奶奶弟弟,算好点人户,但我都要打半年时间赤脚。

一是习惯,大家一样,再来不必要浪费,脚是骨头撑起肉做的蒙上皮革的,钉子划破刺扎流血了包一包长得好。冬天太冷,再赤脚受不住人生病。不过这里人有个好习惯,娃儿上学定不能赤脚,热天穿双布编草鞋都要得,这关乎于敬重斯文字墨传统,又有个脸面问题。比如女剃头匠张春芳都少面子不好为人,她过去学艺嫁给剃头师傅离婚再嫁,嫁给木材加工厂会计兼出纳老秃这家伙贪污——或称挪用公款达三十一元之巨,被开除公职到街道零运队管制下力挑煤炭从南门到城内外,张春芳这回没有再离婚的迹象,以致于李委员对她产生意见:该划清立场却稳起不划,却嫌那剃头师傅人太老实家在农村,脚踮有点毛病不好看。那剃头师傅逢年过节来过,看儿子和女人,带点蔬莱红苕粉条之类礼物住两天再走,老秃不敢有意见,张春芳有意见吵吵嚷嚷饭一样上桌招待吃,大人娃儿定量少吃两顿,早些回去,可怜娃儿在吃长饭发育。

张春芳那时不到三十岁顶多三十岁,看起年轻在一条街身材适中但模样美艳,听说大眼睛长睫毛十分勾人心魄,引得坐茶馆不少人议论成为长久主题,她剃头铺生意不能说不好。她有一儿一女,大的小名二狗是她跟剃头师傅的产物,小的女儿年岁与我差不多,有时还一起跳房子玩耍,熟得不能再熟。我家却隔她家大半条街道,街对面,过倒垃圾石栏杆后经过茶馆莱店才是春芳剃头铺子。

那铺子铺面打整得比一般的干净,装有当时稀罕的玻璃写有绿色油漆字:剃头修面挖耳捏肩以及阿拉伯字详细价目。

门常年开着,冬天装有遮风布帘热天外有草帘挡太阳,里面两把椅子两面方镜一些简单工具在台上摆着散乱,那洗头处是木架架起的木盆,一边有炭炉热水,一侧是水桶水缸,显得屋子潮湿拥挤,气味混杂难闻。不过这里夏天最早引入纳凉机械化,不知原理引自哪里是哪个男人的手艺,(那剃头师傅多艺手巧,男人老秃文化读过初中一册),总之在东门一条街引起新闻反响。现在想来或许不复杂,就把单把蒲扇并列起来夹钉在块薄木板上,用绳子挂屋顶拉索串在个滑轮间拉下,一拉就是排风,轻拉轻风徐来重拽风重凉爽且不甚费力,当时却被认为了不得,抵得上鲁班类发明创造,纷纷效仿,但做到这么精致灵活的极少。

热天来人家里吃饭纳凉,就专门有人司职这项工作,大人工作辛苦,孩子小了没啥力气,二狗正好拉风蒲扇合适,所以他努力时候居多。工作时间,店里闲人多轮流干共享清凉世界,反而不缺人手。以后有了改进,转手动为脚踩,无非加个踏板和个木制转轮,再以后在轴棒安个钢制轴承,风更大效力更高。

二狗有年因为山后机械厂滚珠轴承失窃成为受疑对象被人告密,还弄去关过一天二夜,其实风扇用的轴承是垃圾堆捡来的锈旧掉的,整修打磨后他剃头老爹用在改革上了,可见民间也不乏聪慧之人,应了卑贱者聪明这句不寻常的断言。

二狗这年也才九岁吧,黑瘦干瘪眼凸唇薄,肚皮没吃多少汤汤水水却撑起半边小冬瓜样,一敲咚咚空响。他气力却大,能去小学供水站担回半挑水,能很远扛回十斤粮食,能提起铁皮火炉进门出门捅灰加炭,能干是帮忙碌的母亲给客人洗头,掏耳屎甚至刮胡须,一双脚踮翘,细声细气学大人语气摆龙门阵说话,一边打望门外街口,怕学校老师来碰上,尤其是班主任罗孟德,一个女的十分严厉待学生,二狗完不成作业时候颇多。这好办,站着上课,也不用问原因,放学不放行,明天还一样,往往是老帐未了新债又起。

张春芳顾不得那么多,她永远在忙,忙于给各色人理发剃头,清理人脑壳人身上及店铺角落乱头发,用扫帚扫进口袋装满,送去废品店换钱。据言,一口袋头发当得几个人的头钱,而男人们头发长得最快,坡上草草样,越割越长得快。二狗与堂兄定国同班同学,时常一路耍一路上学,有时难免打架角逆,打架缺少经验技巧的二狗总难占上风。我幺妈讨厌堂兄去剃头铺找二狗耍,与我奶奶不让我们去同出一辙,理由呢,照例没有,反正跟张剃头的娃儿学不出来个好。啥好啥为不好,我们的确没一个固定是非标准。好耍,对我好一起反对不好的人,我们就好。有话一起说有东西打伙吃连逃学都一路,挨打遭捶也不供出真正主谋,更好朋友。小娃儿都这样。二狗把恨那个秃子后爹连同剃头匠妈还与剃头师傅老爹一起睡觉的事讲给定国听,讲给幺妈和我们奶奶听,连左邻右舍都知风,不让娃儿去耍,男人们剃头另去南门的店铺,多一二分钱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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