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红梅:最美的风景|散文
文/赖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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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长大,离开母亲为我们撑起的那片阴凉,展开双翼飞向人生天空的时候,我不知道人生会有这么多的风雨,也不知道岁月会有这么多的艰险。原来命运一方面向我们展示绚丽多彩的风景,一方面也向我们抛来猝不及防的惊涛骇浪。
结婚生子以后,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不知道是受了命运的什么诅咒,我的身体健康迅速一败涂地。“弱不禁风”不再是我眼中的“林黛玉”的形象,而是日日夜夜折磨我的一个真实存在。我是一吹风就感冒,一感冒就久治不愈。除了背部发热,其余全身发冷,发热的背部让我生活在赤道,发冷的四肢和头又让我生活在南极。一个身体两种气候,让我不论是对于睡觉还是穿衣都是不知所从,苦不堪言。
看到我夏天长裤里还穿着毛裤,天一冷就戴帽子,母亲就开始了为我寻找偏方的历程。为了给我治疗老寒腿,家里总是堆满一把把的艾草和菖蒲,有的是她端午节买来的,有的是她在园艺山上采来的,有的是她向有缘人讨来的。吃过晚饭后,厨房里就会发出艾草浓浓的苦涩的气味,一会儿,一盆黑黄色的艾草菖蒲水就会放到我的面前,透过飘起的缕缕的雾气,我还会看到母亲期盼的目光。每当看到我被黑黄色的水烫得龇牙咧嘴的时候,她就会眉开眼笑起来。
夏天,她辗转托人从老山里寻来冬瓜瓢,三番五次地劝我蒸头,说这是一个老偏方,可以治疗头冷的顽疾。我不相信这样的偏方,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终于答应试一试,她竟然欢喜得像个孩子。于是,用冬瓜瓢治疗头冷的历史开始了,她把冬瓜在滚水里煮十多分钟,然后取出来,扣在头上,再在上面铺上另一口锅蒸的几根毛巾……她不厌其烦地认真地治疗,希望在秋天来临的时候能够看到疗效。
可惜母亲的偏方没有出现奇迹,她的辛苦都付之东流。长年累月疾病的折磨常常让我心情烦躁,母亲总会来劝我:孩子,我在怀你的时候就做了一个梦,梦见送子娘娘把你送到我的身旁,在你的旁边放了一包中药。这就是你的命,你心烦也没有用,人怎么能抗过命呢?母亲在我面前絮絮叨叨,只是想用她的智慧来开解我。当人在疾病面前无能为力的时候,命运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时时让人在烦躁中平静下来。
有可能是长期身体寒冷没有得到医治,我又得了免疫方面的疾病,住进了医院。担心母亲的心受到严重的打击,我没有告诉她真实的病情,打算一边输液一边上班,只是为了让她觉得我的病不是很严重,可以让她悬着心放下来一点点。晚上,我轻描淡写地说:医生说我内分泌紊乱,叫我住院治疗,这样也可以报销大部分的药费。明天输液会很晚,我就不回来了。我平静的话语在她的耳中是晴天霹雳,她好一会儿才返过神来,微微一笑:没有关系,你会好的,你看你父亲年轻时候一身疾病,现在身体棒棒的。
我无言地望着她,在她的眼睛里,我隐隐看见一丝惶恐。我感到了自己的残忍,为什么不隐瞒到底呢?当我从卧室出来的时候,看见她手里拿着香蜡钱纸开门出去了。这么黑的夜晚,她一定又在一个僻静的山坡,点燃香蜡纸钱,祈求她心中的神明护佑自己的孩子。但愿那星星点点的火光能够给她安慰,能够消除她心中的恐惧,给她带来一丝平安。
也许我心智的发育永远都走在年龄的后面,我好像一直都走在成长的路上,总是要做出许多错误的决定。长年累月疾病的折磨,又经历了失败的婚姻,阳光从我的心中消失了,月光从我眼中隐遁了,花花草草也失去了色彩,蔚蓝的天空也变得一片灰暗。每天下班回来,我总是神情落寞,一语不发。
夜晚,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消磨难熬的时光,母亲也会安静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沉浸在电视里欢声笑语中,忘却了人间的烦恼。偶然一回头,看见母亲双眼微闭,睡意沉沉。我提醒她:天这么冷,快去睡觉吧。她马上瞪大了眼睛,说年纪大了,是这个样子,我还不想睡。过了一会儿,客厅里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我又一回头,看见她白发苍苍的头垂在胸前,鼾声阵阵。我催促起来:你怎么不上床睡觉,感冒了怎么办?她惊醒过来,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说:你一个人看电视,我想陪陪你。这句话触到了我的痛处,像鱼被揭下了鳞片,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说:你这是在同情我,你这是不尊重我……
激烈的言语吓得母亲眼睛一眨一眨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又使劲把想说的话憋了回去。她站起身来,默默地回到卧室去了。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想到刚才无理的言行,又担心她晚上不好睡觉,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妈”,用简短的一个字来表达心中的愧疚。母亲在屋里朗声回答:没有什么哪,我已经睡了,你要早点睡哦!声音清澈,没有一丝埋怨。听到她毫无怨言的声音,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涌动。夜晚虽然寒冷,人生虽然悲凉,但是有母亲在,总有一丝温暖。
时光是个顽皮的孩子,总是把欢乐的时光偷偷藏起,把悲伤的故事拉得很长很长。我的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自己柔弱的双肩承受不了这些生命之重,也没有办法隐藏这些生命之痛。有一个无法言说的痛苦,需要我到三台去,需要很长时间,可是我怎么可能丢下工作走呢?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夏天,我不知道何去何从,内心充满了悲凉。
在这种艰难时刻,年老的母亲站了出来,她英勇地挑起了这份重担。看到年老的母亲,我想起小时候我家门前那颗柳树,已经老得树身中空,树梢只有稀少的柳枝和绿叶,但是仍然屹立在水井边,作乡亲们打水的支架。母亲多像那棵老柳树,仍然想用自己年老的身躯为我们撑起一片阴凉,想为我们挡住人生的风风雨雨。孔子说:人生古来七十稀,她已经有七十高龄了,这已经是安享天年的年龄。得知这个消息,弟弟打来电话:姐姐,母亲年龄这么大了……弟弟责备的话虽然说得轻言细语,我却在电话这头眼泪直流。
该出发了,我望着母亲衰老的面容,望着母亲头上的白发,忍住眼中团团的泪水,哽咽着说:母亲,你这一世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如果有来生,我来当你的母亲,你来做我的女儿,让我把你这一生对我的爱,全部回报给你……
那个夏天,母亲走进车厢,客车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我把自己站成了一座雕像,只有两行清泪在脸上滑落。母亲,我们都只有今生,那里有来生?即使有来生,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所有的前尘往事都会化为一缕轻烟,袅袅散去,我怎会记得今生欠下的母亲的恩情呢?
经历了漫漫的长夜,或许有上帝的看顾,擦干了我眼中的泪水,把我引领到可安歇的水边;或许路走到了尽头,总会有一座桥,渡你度过所有的苦难。现在生活虽然仍有苦难,但是日子终于稍许平静下来了。于是,母亲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晚上的睡眠也开始香甜起来。
南方的冬天,格外的寒冷。而冬天的早晨,更是气温最低的时候。母亲年龄大了,我不准她早晨起来给我煮早饭,告诉她街道上到处都是饭馆,叫她不要那么辛苦。而她在这件事上却十分的坚持,绝不退让:我们也要吃早饭,早晨太冷,你吃完饭暖暖和和去上班,才能抵抗寒冷。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我还没有起床,就会听见打浆机呜呜转动的声音。我洗漱完毕,早餐就端上来了。
该上班了,我下楼刚走出小区,发现手机没有带,立即返身上楼。轻轻地敲门,没人开门;再敲,还是没人开门。明明刚才我走的时候,母亲还在吃饭,怎么回事?我满怀狐疑地用钥匙打开门,客厅里空无一人,饭桌上放着她没有吃完的饭。我莫名其妙地走进去一看:母亲正倚在靠街道的窗口,专注地看着下面的街道,连开门关门这么大的响动都没有听见。突然,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每天我出门上班,她都会丢下手中的事情,来到窗口默默地目送我,一直目送我到消失的地方。我拿上手机,悄悄地退出去,轻轻地关上门,急急忙忙跑下楼,昂首挺胸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希望她今天看到我精神抖擞的背影,脸上会出现微笑,内心会充满欢喜。
走出苦难,我用经历了伤痛的眼睛再看这个世界,阳光在草叶上闪烁,飞鸟在绿叶间鸣唱,不离不弃的朋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我站在时间的流里回望过去,真像“游园惊梦”里的人。再转头看母亲,内心颤抖不已,母亲已经很老很老了。她已经年逾八旬,头上白发如雪,脸上皱纹纵横交错,脊背已经弯曲了。
俗话说,熟悉的地方无风景,可是,人间处处都是风景。母亲,你就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你满头的白发,是那荣美的华冠;你满脸的皱纹,是那岁月的花纹;你弯曲的脊背,是故乡远山那起伏的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