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流水可传情
“深宫里的春天和宫外总是不一样的。”她抬头看到几只衔泥的燕子,忽而轻轻说了这一句。
同行的宫女没有听清,问道:“什么?”她却不愿再重复了,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走吧。”
同伴便点点头,知趣地不再多问。毕竟在这深宫里,谁还没点秘密呢。
但她没有秘密,她只是想起了进宫前的日子。那时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上有父母宠爱,下有兄长姐姐照顾,她牵着哥哥的脖子看花灯,骑着父亲的脖子看檐下新生的燕子,最是无忧无虑。
她最喜欢的是春天,因为山上的迎春花开在这个季节。她和姐妹们在花丛里一玩儿就是一整天,漫山遍野的鲜黄是她童年最喜欢的颜色。
这样的生活结束在被选中进宫的那年。
那年她十岁?还是十二岁?已经记不清了。进宫后的每一年都那么相似,有时她会数不清在宫里度过了多少年月,算不清自己的年龄。
入宫前所有人都告诉她宫里好,邻里街坊也都羡慕她有了个好去处,仿佛她进宫去不是做伺候人的宫女而是要做娘娘了。
宫里有朱门红墙,青石地板,琉璃砖瓦,翡翠金玉,但与她没什么关系。作为低等宫女的她与贵人们少有交集,平日里走路要低着头,连多看一眼都是死罪。
岁月漫长,日子过得卑微且孤独,她总会想家。
刚进宫时家里还有书信寄来,年岁久了就再也没收到了。她不知道是亲人们忘了她还是家乡出了什么意外,也托人打听过,可还是没有半点音讯。于是她只能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忆旧日时光。
她曾偷偷去过御花园,那里的花千妍万态,不乏珍稀品种,是她在家乡没见过的花繁锦簇。素冠荷鼎高洁,魏紫姚黄富贵,西府海棠娇艳……可她找来找去,独独找不到迎春。
御花园容不下迎春,一如宫廷容不下她。
鸿雁南飞归鸿过往,一年又一年,她始终不得离开此间方寸之地。燕子衔泥筑巢,飞鸟尚且与家人住在一起,她却独自在这个锦绣堆叠处煎熬着。
她最爱的春天只存在于宫外,宫里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宫里没有春天。她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
梧桐树叶掉落的季节,她被派去清扫落叶。树下的她寂寞极了,摽梅之年已过去许久,她此生还能遇到有情人吗,或许成为白头宫女就是她的宿命了吧。
思及此处,她捡起一片落叶写下心中所想,把玩片刻后便随手扔到上阳宫旁的御沟里了。反正,也没有人会看到。
《题洛苑梧叶上》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她日日去扫落叶,这是一项无趣至极的工作,但那天她突然看到一片落叶顺着御沟上游缓缓飘来。梧桐树都长在下游,叶子怎么反倒去了上游?
她小心翼翼把那片叶子打捞上来,惊讶地发现叶子上也有一首诗。
《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
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里断肠时。
君畴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聪慧的她一下子就红了脸颊,她读懂了,这诗是给她的回应。一定是上次自己的诗随流水飘到宫外去被人看到了。这人同样用落叶回了诗,再把落叶放到御沟上游。
多年无人慰藉的心一下子被击中,冷寂多年的身体仿佛此刻才有了温度。这世上,原来是有人愿意与她聊聊心事的。
她重新捡起一片落叶,写上想说的话,希望能再次收到这个陌生人的回信。
此后她与宫外那人就通过红叶传信的方式保持着联系。他们闲聊对诗无话不谈,她告诉那人自己的名字,是上阳宫的宫女,也知道了那人叫顾况,是前朝小有名气的才子。他们惊讶地发现,对方与自己竟是如此契合。
郎才女貌,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渐渐地,他们都觉得对方对自己来说有了一种不同的意味。但那层窗户纸谁也没有去戳破。
宫婢与朝臣私相授受乃是大罪,他们谁也承担不起,况且她此生很可能是要老死宫中的。所以尽管她的心里无比期望能走到他身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却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而他,亦怀着同样的情深以同样的克制保持缄默。相忘于江湖似乎是他们唯一的结局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国家遭逢大难,却意外地成全了这有情人。
洛阳遭逢敌军围攻,城内一片混乱,百姓各自逃难,连上阳宫里的宫人也四散逃命。只有顾况不忙着出城,他传信告诉她自己在宫门处等她,而后便不顾乱兵真的守在了宫门前。
几天后她终于找到机会,趁乱从约好的宫门逃了出去。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虽是初次相见,但他们的灵魂早已再熟悉不过,只需一眼就能认出彼此。他们相视一笑,便紧紧拥抱在一起,在旁观者的眼里就好似一对再熟稔不过的老夫老妻。
二人汇合后立刻逃出城外,定居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顺理成章结为连理。
余生不管雨雪风霜,他们紧握对方的手再也没有松开,将不得见面的时光十倍二十倍地补了回来。她和他就这么走下去,一直走到了白头偕老的那一天。
作者:阿圆。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