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赛丨7号作品】沙柳《绑架》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沙柳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哪去?”

“要钱。”

老婆问话的声音虚弱,不时咳嗽。王长庚拎起人造革皮包就走,这是他第二次去城里讨要工钱了。早晨睁开眼,几万块的纸币雪花一样飘,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就像不停滴水的龙头,每天都滴答滴答的闹心。

王长庚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瓦匠,从二十几岁就外出打工。人很耿直,就是脾气倔,在龙华建筑公司打工两年,工钱没结清,无数次的催要,老板以各种理由搪塞。冬至前后那一次,他和老板犯了嘴,火气搂不住把经理“吴大头”一顿暴打,打得“吴大头”鼻子窜血,嚎叫的声音和母牛难产一样。从此与老板结下梁子,别的民工都付了工钱,就差他一个。他发誓这次无论如何要回来,女儿上学,老婆吃药,都等着用钱。“吴大头”如果还耍赖,就让他的头上再凸起个小头。

心里是这样想的,耸拉着头走出院子。刚走不远老婆追了出来。

“你穿袜子了吗?咋就一只呢?我的袜子也少了一只。”王长庚这才感觉脚底板有些不得劲,撸起裤脚一看,马上折身回去。脚上的袜子两种颜色,一只灰色,另一只暗红色,早上起床去地里浇水,错穿了老婆的一只。

太阳爬过树顶,气温也随之上升。王长庚把皱皱巴巴的夹克脱下,卷吧卷吧塞进皮包里。

“哎,老王,出去打工啊。”

“不是,要工钱去。”

“有那么好的手艺不去工地,在家捣腾山野菜,能挣几个钱。”

“屌,在工地挣得多有啥用,不给也白搭不是?还不如守家在地弄个仨瓜俩枣的实在。”

同村的“大豁子”和他打招呼。大豁子叫潘增,生下来一副兔唇,虽然手术缝合上,可还是落下明显的疤痕,大豁子的绰号叫得家喻户晓。

“哎,大豁子,我不在家这几天你替我照看着点儿。”

“照看啥?”

“地里的庄稼呗,要是缺水了就浇一浇。”

“那没问题,我还以为让我照看你老婆呢,哈哈哈哈……”

王长庚与大豁子在河边分手,趟过嘎斯汰河,乘班车到县城林瑜,然后换乘火车到大峪,从大峪再改乘高铁,次日早晨来到当阳。一天一夜的赶路,只是在火车上迷瞪一觉,下了车就像霜过的茄子,脸色灰呛呛的,在路边面馆吸吸溜溜吃碗面。南方的太阳也他妈邪乎,跟着火似的,晒得他顺脸淌汗。龙华公司在当阳市东郊,王长庚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又来了。”

与门卫保安已经脸熟,谁不知道那个敢揍老板的犟种。老板“吴大头”也是欠揍,对民工吹鼻子瞪眼,飞扬跋扈,痞气十足,已是男厕所扔石头,激起“公粪(愤)”了。那次王长庚在工地上堵住“吴大头”,摁在地上把他揍得鬼哭狼嚎,竟然没有一个人劝架,像是在看一场大戏,觉得王长庚的行为该是为民出气的见义勇为之举,都看不惯“吴大头”那身痞气,暗地里叫好。保安也是农民工,即便对王长庚有同情之心也无力相助,他时刻看主子的脸色行事,帮了王长庚就得罪了老板,划不来。老板已经下了死命令,见到王长庚高低不能放他进公司大院。倘是放进来,立马卷铺盖走人。

“老哥,你不能进去。”

“为啥?”

“你要是进去我的饭碗就丢了。”

王长庚停下了脚步,狐疑地望着保安。保安终归是厚道人,左右观望一下,神秘兮兮地把王长庚拉到门外的一棵老槐树下。

“你要想见到老板,就去天泽小区8号。”

“那是他的家?”

“你别问了,反正你在那儿能找到他。”

“好吧,我这就去。”

“现在不行,得晚上,保证堵个正着。”

说完保安诡秘地笑笑,笑容里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味道。保安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三天前曾去修过下水道。王长庚递上一支烟,保安不客气地伸手接过,随手夹在耳朵上,转身回到门卫室。王长庚发现,他的另一只耳朵也夹着一支。他习惯用这种方式收受贿赂。

龙华公司的副总彭杰这几天闹心着呐,又有一个债权人把公司起诉了。公司总经理吴彪,绰号“吴大头”,对公司的事根本不上心,全推给副总经理彭杰。彭杰动用各种关系,法院债权人两头磕头跪炉,把一辈子的好话近便话都说尽了,总算让债权人撤诉了。以前被起诉可以不当回事,即便官司判输,给执行局的打点打点,便可以“无执行能力”为由搪塞过去,以输当赢。

可现在不行了,一旦判输,就得想办法还上,否则就被认定是“老赖”,上了失信黑名单,从银行再贷款的路被彻底堵死不说,连坐飞机上火车都买不着机票或卧铺票。可这种摆平也是暂时的,屁股擦不干净,终归是隐患。

彭杰人长得标正,一米八的个头,浓眉大眼,皮肤白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学的是建筑设计,被龙华建筑公司老板吴志贵招致麾下,任命副总经理。吴志贵有一儿一女,儿子吴彪初中没毕业就跟他在工地混,可就是没混出个人样来,对公司的事不闻不问,整个一个大撒把。

女儿吴萍白白胖胖的跟相扑运动员一样,是吴志贵最大的一块心病。把彭杰招进来那么快委以重任,一方面是他儿子烂泥扶不上墙,更重要的是把砸家里的姑娘推给他,吴志贵相信金钱的魔力。不到一年,彭杰就和吴萍结婚了。晚上与吴萍同床共枕,身旁像堆着一团肥肉,情绪调动不起来,结婚一年还没有孩子。彭杰与吴萍结婚不到一个月,吴志贵宣布隐退,任命吴彪总经理,彭杰常务副总经理,另一位副经理是吴萍,纯粹的家族企业。吴志贵当着全家人宣布,吴彪的法人代表,但真正决策的是彭杰。这一补充条款,明摆着是对吴彪的不信任,留下不和谐的伏笔。

彭杰走出办公室,准备出去,刚到楼梯口,财务科长洪兰追出来。

“这是吴总签的单子,您看报不报。”

彭杰拿过来一看,发票是首饰店开的,面额一万八,上面有吴彪的签字。

“不报。”彭杰说完把发票撕得粉碎扔进垃圾箱。

坐在车上,彭杰还是按耐不住火气。公司财务出现问题,根源也在吴彪。一个开发商承建的天赐小区项目做不下去了,想甩包给龙华公司。彭杰觉得这是一个烂尾工程,要命的是拆迁补偿款和农民工的工资都没付,彭杰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开发商找到吴彪求救,在醉仙楼海吃一顿,又让一个叫白云的小姐一条龙服务。吴彪对父亲“软主硬副”的安排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胸脯一拍,把项目承接过来。昏了头的吴彪竟然借了高利贷,使公司的困窘雪上加霜。吴志贵把吴彪骂个狗血喷头,当即给吴萍下道圣旨,以后公章和财务章由吴萍保管,公司财务没有彭杰签字不得支付。

天泽小区在当阳城西,王长庚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8号别墅,在丁香树后潜伏下来。黑魆魆的夜气温骤降,一辆大奔驰进来,走下车的正是龙华公司的吴彪。

“谁?”

“是我,讨工钱的。”

吴彪惊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是王长庚。想起那次被打得鼻子窜血就心有余悸。别看吴彪长得五大三粗,那是虚膘,动起手来根本不是王长庚的对手。

“谁呀?回来咋不进屋?”白雪扒着窗户把头探出来朝吴彪说话。

“是个哥们,找我有点事。”吴彪撒谎不脸红,白雪把头缩回去关上窗户。吴彪转向王长庚,“你信我一回,明天你到公司,你的工钱一分不少全给你。”说完从手包里掏出银联卡朝王长庚扬了扬。

王长庚还是不托底,毕竟让吴彪蒙骗不是一回两回了,他的话简直跟放屁一样。

“那你得给我写个保证书。”

吴彪俯身在车头机盖上写了保证书,王长庚看得仔细,吴彪这字写得真不咋地,像屎壳郎爬的一样,竟然把还款的“款”写成“欠”字,王长庚又让他重写一遍。小心翼翼地把保证书折叠好放进衣兜,转身走了。望着王长庚走出小区的身影,吴彪气得牙根生疼。

吴彪打发走王长庚,走进房间懊恼的情绪还没缓过劲来,白云给他泡的铁观音冒着热气。她穿着白色薄纱睡裙,身体的轮廓依稀可见,这种衣服穿和不穿没多大区别。往日见到她吴彪不是抱就是啃,可今天他只是瞭了一眼就颓废地坐在沙发上,意兴阑珊。

“今天咋的啦,蔫头耷拉脑的,像是刚干完事,哈哈……”即使白云这般撩拨还是没能挑动起吴彪的兴致,他满脑子都是王长庚,那次在工地“武松暴打镇关西”,那么多民工都看热闹,没一个拉架的,只有一个甩大泥的上来把王长庚拉开。过后把那位甩大泥的提拔当保安。吴彪摸着光头顶的那个疤,蜈蚣一样趴在耳轮上方。

第二天趁着太阳还没吐火的档口,王长庚来到公司门口,手里攥着老板的保证书,心想这回可能有指望了。一辆越野车开了过来,走下两位黑脸大汉。

“喂,你是来要钱的吧?”

“是是是。”王长庚鸡啄米似的点头。

“上车,带你取钱去。”

王长庚上车,两个大汉把他拉到郊外的树林里,在树上栖息的黑鸟“呼啦啦”振翅飞走,林间有一种幽静的萧杀,王长庚心里一紧。

“滚下车,先让你知道啥叫规矩。”

王长庚下车还没站稳,一阵拳打脚踢铺天盖地。两个家伙下手够狠,王长庚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王长庚浑身没一处不疼的。他站了起来,越想越窝火,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尽管手臂还疼,他捡起一个树条,朝着一棵幼树一阵气急败坏的狂抽发泄,可怜的小杨树叶子全被抽落,成了残枝败叶的光杆儿。

一瘸一拐地走回市区,在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下来。躺了两天身体复原,他又去找那位保安,从路边店买了一条“红云”,这年头干啥都得打点。保安笑纳“红云”泰然,就像接过一双筷子。

“现在出去不行,中午十二点换班,你等我一会儿。”

王长庚只好蹲在老槐树下抽烟,保安出来的时候,周围散乱一地的烟屁股。在一家农家乐两人对饮,保安受此招待自是兴悦,嘴上就没把门的了,可让王长庚暗暗叫苦的是,他的酒量也忒大了,一箱啤酒眼瞅着就喝光了,王长庚又上了一箱。从保安嘴里知道了吴彪家的住址。

彭杰没让财务报销首饰款,吴彪觉着没面子,在公司大发脾气,好在吴萍分管财务,替彭杰挡了场子。吴萍对哥哥可不惯着,“把狐狸精的花销也拿到公司报销,还要个脸不?”吴萍指着哥哥的鼻子一阵“噼噼啪啪”的责骂,吴彪很快没电,再也不敢提报销单据的事了。

彭杰晚上从棚户区回来,知道了吴萍与哥哥吵架的事。

“老婆,你做得对,悠着大哥胡闹,公司早晚玩完。”

彭杰总算褒扬她一回,吴萍好生感动。她知道彭杰看不起她,两个人走在马路上或一同出现在应酬场合,连她自己都感到自卑与尴尬,总觉得有人背后指指点点。躺在床上主动和彭杰起腻,耐于白天替他挡枪,彭杰奖励她一回,这次彭杰全力以赴,把吴萍折腾得夸张嚎叫。完事了靠在床背上,吴萍在激情彭拜中慢慢退潮。

“老公。”

“嗯?”

“给孩子起个名吧。”

或许头一次享受这么高质量欢爱,让她也增强了自信,她急切想要个孩子。彭杰心里好笑,拍了拍老婆小山一样的肚子。

“想要孩子你还得减减肥,你一直怀不上可能与肥胖有关。”

“我一直在减呢,健身房瑜伽喝减肥茶都试过,可就是不好使。”

“这不急,慢慢来吧,减的太快对身体也不好。至于孩子,过两天我们去医院检查,没准是我的原因呢,如果都没毛病,保证让你抱上跟你一样胖的儿子。”

“可别像我,还是像你。”彭杰的安慰无疑触摸到了吴萍的兴奋中枢,夸张地在丈夫的腮上亲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嘬响,就像打了一个漂亮的响指。

彭杰还想继续说,可吴萍已经睡着了。这娘们觉来的就是快,随即而起的是呼噜,吵得彭杰十点多还没睡着。难以抑制的烦躁在胸间横冲直撞,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进入梦境,电话急促地把他吵醒了。吴萍光着屁股去客厅接电话,回来时脸色大变。

“刚子不见了。”

哦,彭杰大吃一惊。刚子是吴彪的儿子。吴志贵三代单传,刚子是老两口的命根子。彭杰急忙穿好衣服,与吴萍一起来到岳父岳母家。

一家人急得团团转,老太太已经昏厥一次,吴志贵冲着吴彪骂不绝口,吴彪老婆一个劲地哭嚎。

“咋回事啊?”吴萍急切地问。

“我忙于应酬,也是半夜才回来,妈妈说到幼儿园没有接到刚子,说是被公司的人接走了。老爸打电话给公司,根本没人去接。”吴萍狠狠地朝吴彪瞪一眼。哼,啥在外应酬,分明是和狐狸精在一起。

“赶快打110报警。”彭杰果断决策。

“刚子。”王长庚隔着铁艺栅栏主动和吴彪的儿子打招呼,刚子正和小朋友一起玩蹦床。

“我不认识你。”刚子兴趣亢奋,没有理睬。

“我是公司的,你爸爸让我来接你,去游戏厅。”

“真的?”

“你去请假吧,我在门口等你。”

王长庚果真把刚子领到游戏厅,让小家伙玩得尽兴。深夜,刚子困了,王长庚抱起孩子去火车站,登上北方的列车。醒来时已是次日凌晨,刚子揉揉眼睛,觉得迷茫。

“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一个能捉鸟追兔子的地方。”

刚子信以为真,从小长这么大,还从未离开过城市,车窗外的乡村风景,让刚子感到新鲜。

“王伯伯,快看!”王长庚领着刚子来到嘎斯汰河边,刚子惊叫起来。

太阳西垂到天边,染红的彩霞洒落在河面上,像一条火龙在水中腾跃,难怪孩子这么惊呼。

一个星期过去了,儿子杳无音信,整个吴家像丢了魂。吴志贵和彭杰来到刑警队,询问破案进展。不一会儿,吴彪扶着老太太也赶来了。老太太一脸的憔悴,额头捏着一串红点,走路有些蹒跚。

“我们全市进行了拉网式排查,真的没有一点儿破案线索。”警察显得很无奈,“你们是不是有仇家?”

哦,吴彪恍然想到王长庚。警察敏锐地捕捉这一线索,让吴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吴彪从去年王长庚讨工资被打说起,几天前又找道上的人把王长庚打一顿,当中把白雪媾和的情节隐去了。

“混账东西。”吴志贵听完火气上来,要不是在公安局,肯定要撸吴彪一顿,笃定他与黑道有瓜葛。

“目前看王长庚嫌疑最大。”警察做出判断,随即从网上搜寻到王长庚的住址,与当地派出所取得联系。两个小时后,当地派出所回复,在王长庚家的确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警察迅速行动,赶到靠山屯,刚子果然在王长庚家,正和村里的小伙伴玩赶猪游戏,玩的很开心。

“爸爸,这儿太好玩了,我不回去。”吴彪抱起儿子上车,儿子的脸粉嘟嘟的,看起来有些不舍。

“回去,奶奶都快急死了。”

警察把王长庚押上了警车。

半年后开庭,吴彪坐在原告席上,身旁是他聘请的律师,而被告席上的王长庚孤零零一人。前来旁听的把审判庭坐满。

“被告人王长庚犯绑架罪,鉴于被告有悔罪表现,另对被绑架当事人施以善心,法庭予以轻判,判刑五年。”

听到法官的宣判王长庚毫无表情,微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旁听席上的人都为他惋惜,说到底是不懂法。否则,也就不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彭杰隐隐的揪心,他那个风雨飘摇的家该怎么办呢?就在法官要宣布退庭时,从旁听席上传来苍老的声音:“等等,我有话说。”

大家扭头望去,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她是吴彪的老母。老人慢慢地走向被告席,嘴角在抖动,大厅里鸦雀无声。突然,老人弯下腰,向王长庚深深地鞠三躬。老人抬起花白的头,泪水流了一脸。她缓缓地说,“孩子,这第一躬,代我儿子向你赔罪。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该受审判的是我的儿子,他才是罪魁祸首。第二躬,向你的家人道歉。我的儿子不仅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们一家人。这第三躬,感谢你没有伤害我的孙子,我孙子像度假一样在你家过的很开心,你们有一颗善良的心肠。”

老人的一番话,令在场的人为之动容,这是一个深明大义的母亲,王长庚抱头痛哭,铮亮的手铐横在额前,吴彪低下头不敢面对审判现场。

“被告十五日内可提起上诉。”审判长郑重宣布。

王长庚抬起头来,抬起手臂抹去泪水,“我不上诉,绑架一个无辜的孩子,总归是伤天害理的,判刑蹲大狱我无话可说。”稍顿他转向低着头的吴彪,“我只有一个请求,你要是还有点人情味就把工钱还上,没有钱我老婆看不了病,女儿上不了学。”

“放心,你的工钱一分不少还给你。”吴志贵替吴彪做出承诺。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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