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如何颠覆了古典经济学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便提出了惊世骇俗的发现:计算起源于交换,数学起源于人类的交换活动和放贷的行为。马克思认为,古典经济学中的“等同”“平等”等观念均不是市场经济中的等价交换,古典经济学中把人类的交往活动等同于市场的交换,资产阶级又单纯地将利润等价于投资,这些都是古典经济学中的理论缺陷。抽象的市场关系掩盖了真实的资本主义关系,马克思在指出这一真相的同时,又提出是货币的提供者和掌控者占据着市场的中心,从而彻底颠覆了古典经济学,社会主义经济的实质也进而真正揭开。
经济学的基础是数学?
马克思绝不是那种迎合读者的作家,恰恰相反,《资本论》第一卷序言,偏偏选用了一句冒犯读者的话来结尾:
“任何的科学批评的意见我都是欢迎的。而对于我从来就不让步的所谓舆论的偏见,我仍然遵守伟大的佛罗伦萨人的格言:走你的路,让人们去说罢!”
《资本论》第一卷虽然没有展开论述资本,但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开头,就得出了惊世骇俗的发现,这个发现就是:计算起源于交换活动,数学的基础是经济学。
即使今天的经济学家们还是这样认为:经济学之所以是科学,就是因为经济学是建立在数学的基础上的。但是,《资本论》开头却说,恰恰相反,数学是建立在经济学的基础上的,正是在买卖、借贷活动中,计算和数学才发展起来,更确切地说,一切关于“等价”的观念,都是从人类的交换过程中产生出来的。
这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观点,它的革命性怎么形容也不过分。
交往与交换
什么叫等同?什么叫等价?等号意味着什么?马克思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没有真正等同的东西(尼采也说过相同的话)。把两个不同的东西等同起来,这其实正是因为市场交换活动的需要,但是,也正是在这种“等同”中,蕴含着认识论的陷阱。
这个陷阱最要不得的地方,就是把人类的“交往”活动等同于市场“交换”。但是,人们的交往活动是多样的,它绝不等于市场上的“等价交换”。比如,人与人之间,氏族与氏族之间互相馈赠,这种非常古老的交往活动就不是等价交换;再比如说,人民把劳动产品交给国家,国家对人民进行财富再分配,这种到处都存在的交往关系,也不是市场上的交换。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男女朋友之间的关系,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都不是商品交换关系。
市场交换,不过是人类交往活动之一种,经济学却把它假定为唯一,这是十分荒谬的。经济学是在人类的交往活动被“异化”的进程中产生的,它把这种异化当作“自然”的东西接受下来,并把它当作了自己的前提。
是啊,马克思怎么可以等于恩格斯呢,一个杯子怎么可以等于十块麻布呢?数学不过是思考和表述世界的一种特定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和数学当然也是一种“意识形态”。马克思说,数学中“相等”的观念,一定是从市场交换活动中产生出来的,人类为了交易和交换而产生了数学,古典经济学却用数学反过来论证自己的合法性。把经济活动简单地理解为市场交换,这是古典经济学的第一个缺陷。
“市场经济”如何成立?
而资产阶级把“平等”理解为“等价交换”,它的实质是指:人作为“劳动力”,在市场上是可以“平等”买卖的。但如果商品在市场上真是平等交换的,那么,剩余和利润就不可能存在。而要使剩余和利润产生,还要使等价交换的“市场经济”得以成立。
那么,某种决定性的商品的价值就必须被低估。马克思说,这种被强制低估的商品,就是劳动力。只有把劳动力当作商品,且能够人为压低这种商品的价格,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才能勉强成立。
不过,在人口不多的欧洲,要长期维持这样的“劳动力商品市场”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总体来看,除了运用暴力和强制之外,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只能在劳动力很廉价的海外才能维持。即充足而廉价的劳动力,这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得以成立的前提。
进一步说,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等同”也并不仅仅意味着市场里的“等价交换”,而更是指:“投资”必须等同于“利润”。如果这个“等式”不能实现,那么,生产者和交换者就必须接受最严厉的惩罚,甚至必须被剥夺得一无所有,以来偿还和兑现其对投资者的“承诺”,而这就是所谓的“公平”。资本主义剥削的真正秘密,就是建立在“投资”=“利润”的单向公式之上。
“看不见的手”只是谎言?
《资本论》开篇分析了商品的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之间的矛盾,货币作为“价值尺度”与“流通手段”之间的矛盾,在此基础上,《资本论》一举揭示了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之间的矛盾。马克思说,古典经济学通过抽象的市场关系掩盖了真实的资本主义关系,我们并没有生活在一个由“看不见的手”支配的市场社会里,而是生活在由资本支配的社会里。
由于丧失了马克思恢宏的批判视野,人们便无法像马克思那样从根本上质疑古典经济学的基础。《资本论》提出的这个问题,后来只是被尼采发展了。尼采说,人(man)这个词,就是从计算(manus)这个词中发展出来的,它假定人就是“会计算的动物”、会“估价”的动物,人就是“会讨价还价的人”——马克思说得一点也不错,文艺复兴从来没有发现“人”,因为它发现的不过是“债权人”和“债务人”而已。
数学起源于人类的交换活动和放贷的行为——这就是马克思在《资本论》开头第一篇《商品和货币》中所论述的主题,无论对当时的政治经济学,还是对今天的经济学而言,这都是一次根本的革命。
市场经济学-资本经济学
《资本论》第一卷并不长,而它的伟大发现当然还远不止这些,实际上,上述发现只不过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开头罢了,而接下来一个更加了不起的发现是: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通过批判萨伊定律,彻底颠覆了古典经济学的市场理论。
法国经济学家J·B·萨伊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不会出现生产过剩的总危机,因为每一次的卖出都是一次购买,而每一次购买都是一次卖出,这就是市场经济的总定理“C-M-C”所表达的东西。
但在马克思看来,这种均衡是绝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市场上的每一次风吹草动,都会造成大量的持币观望者,从而造成流通性的短缺,造成M不能再次转化为C。因此,市场的运行不能依靠卖方自动转化为买方,而是从根本上依赖于货币的提供者和制造者。
于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便把市场经济的总定理C-M-C转化为一个新的定理:M-C-M。在这里,是货币的提供者和掌握者,而不是商品交换者占据了舞台的中心,这样一来,古典经济学的市场经济理论就被关于资本和资本主义的理论代替了。
《资本论》第一卷划时代的意义就在这里,它划出了市场经济与资本经济之间的根本区别,并把市场经济改造为资本经济学。
社与资,区别究竟在哪儿?
因此,《资本论》告诉我们的是:进行正确的经济分析的出发点,必须是把思考的焦点指向货币的提供者和掌握者,而不是指向市场交换者。且马克思进一步论述说,如果货币的提供者和掌握者是少数资本家,那么,我们所面对的就是资本主义制度;而如果货币的提供者和掌握者是国家,那么,货币政策就变成了最为重要的公共政策,研究和思考货币政策,就成为了一种崭新的经济学——政治经济学的基础。
只有到了这一步,只有把公共政策的货币政策应该如何建立这个问题作为思考的基础,我们才算真正触及到如何建立一个完善的市场体系,如何建立一种社会主义制度的问题。
正是《资本论》启发我们认识到: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区别并不在于市场经济,社会主义经济的实质在于以下两点:第一,优良的货币政策的基础是健康的财政,只有建立持续有效的财政,才能使发展成果惠及全体人民;第二,健康可持续的财政依托于公共资产和国有企业的运行,而不单纯依赖于税收,特别是对私人企业的税收。
无知无畏
《资本论》第一卷关于资本原始积累的部分,开创了“年鉴史学派”的先河,它全面分析了西方“大国崛起”的过程与战争金融制度之间的关系,从而为研究人类现代进程、为研究金融史打开了全新的天地。(关于这一观点,回复“战争”能有更深理解)
至于《资本论》第二卷中资本流通量、流通速度的论述,今天生活在互联网金融时代的我们,也许才有可能第一次读懂它,而此前,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很少有人能够读懂这一部分。《资本论》从第三卷开始才全面论述资本,特别是精密地分析今天风起云涌的金融业的方方面面,但万分可惜的是,大部分内容都没有来得及展开。
《资本论》是未完成的,实际上,除了马克思之外,没有人能够完成它,今天看来,马克思的悲哀是,那些号称追随他的人,很少能够读懂他,而马克思的骄傲则是:那些不自量力号称要Pass他的人,最终都被时间证明是些无知者无畏的喜剧人物。
“伟大也要有人懂”——这句话用在马克思身上,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文/韩毓海
注:来自微信号“侠客岛”(xiake_island)
《资本论》诞生记
1867年4月中旬的一天,伦敦通往汉堡的航线上,狂风肆虐,暴雨倾盆,偌大的轮船就像置身于浩瀚海洋的一片树叶。呼啸的海风卷起汹涌的海浪拍击着轮船,船上的桌椅噔噔作响。很多乘客因为晕船而软弱无力,一小群人却仍凑在一块相谈甚欢,其中一个就是卡尔·马克思,他感到船上有趣的生活相当愉快。
这也难怪,毕竟,在伦敦“离群独居”、艰苦写作《资本论》第一卷近20年后,他终于能满意地、亲自将书稿送到德国出版商的手上。这一刻,如他自己形容的那样,他“痛快得无以复加”,虽然他曾悲观地估计,这部著作甚至不会给他带来写作时所吸香烟的钱。
最初,马克思预言只需花五个星期自己就能完成这部“把李嘉图变成社会主义者,和把黑格尔变成经济学家的三卷本巨著”,但实际上却付出了他近半生的时间。在科学的道路上本就没有平坦的大道,《资本论》这部丰碑式巨著的研究和写作更是在马克思及其一家的政治流亡、穷困潦倒、病魔缠身和家庭变故的境况下完成的。
1842—1843年,马克思作为《莱茵报》的编辑,因为要进行关于摩塞尔林木盗窃、自由贸易和保护关税等“所谓物质利益”的论战,开始了最初的政治经济学问题研究。后来,《莱茵报》因为越来越倾向于革命民主主义被反动当局查封,马克思被迫流亡,带着妻子燕妮,从德国到法国,再到比利时,然后又回到法国和德国。
1843—1848年,是马克思一生中最颠沛流离的五年,但是,却是他奠定政治经济学研究基础的重要五年。在巴黎期间,他阅读了大量古典政治经济学著作,写下了7个笔记本的摘要和评注,史称“巴黎笔记”。在此基础上,1844年,马克思结合对德国古典哲学的研究,从哲学视角分析了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提出了异化劳动理论,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初步阐述了一些重要的政治经济学思想,那时他年仅27岁。
1849年《新莱茵报》被当局下令停刊,马克思“为了挽救这份报纸的政治声誉以及科隆熟人的名声,独自承担了所有重担,放弃了他的机器(指报社新买的打印设备),放弃了所有收入,临走还借了300塔勒交付了新租赁办公室的房租,支付了编辑们的薪水”,负债流亡到伦敦。伦敦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可是马克思一家的生活却跌到了穷困潦倒的冰点,他自述其家庭状况到了“资产阶级悲惨生活的深渊”:他的三个孩子夭折;妻子燕妮帮他誊写手稿期间患上了天花;曾经因为外衣进了当铺不能再出门,因为不让赊账不能再吃肉,有时连能否吃上面包和土豆都成问题;而他自己也患上了肺结核和肝炎,随后又得了长期的神经痛和胸膜硬化,他曾写信对恩格斯说:“‘坐’自然谈不上,这在目前对我说来自然很困难,白天哪怕只有短暂的时间,我也还是躺着继续苦干。”就在这样的境况下,马克思说:“我为了为工人争得每日8小时的工作时间,我自己就得工作16小时”。
1850—1853年,马克思写下了24本共1250多页的“伦敦笔记”。1857—1858年世界经济危机的爆发使得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著作的写作异常兴奋:“我现在发狂似的通宵总结我的经济学研究,为的是在洪水之前至少把一些基本问题搞清楚”,这成为马克思研究政治经济学的重要转折点,形成了被称作《资本论》第一稿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1859年出版了列宁将之与《资本论》第一卷相提并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
1861—1863年,马克思写下了标题为《政治经济学批判》、副标题为《第三章资本一般》的《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共23个笔记本,1472页,并于1862年决定将它“以《资本论》为标题单独出版,而《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个名称只作为副标题”。1867年9月14日,《资本论》德文第一卷在汉堡出版。在汉诺威校对清样期间,德国首相俾斯麦专门派了一位信使来拜访和拉拢马克思,而穿着从当铺赎回的衣服和鞋子才能出门的马克思却回绝了这个邀请。
《资本论》的伟大,并不仅仅是因为马克思为它倾注了半生的心血,以及艰苦卓绝的写作经历,更重要的是马克思关切人民疾苦的社会情怀、理论思想的光辉和对世界发展的影响。从马克思的社会情怀来看,古典政治经济学以研究国民财富如何增加、如何分配以促进财富增加为重点,而马克思撰写《资本论》的出发点是对当时西欧发达国家的大多数人恶劣的工作和生活状况的体察,为大多数人发声,而当时的大多数人就是工人阶级。据1834年的统计,利物浦工人的平均寿命只有15岁。19世纪40年代,法国工人的平均寿命不超过30岁。工厂中大量存在雇用童工的情况,许多工人每天需要劳动达18个小时。为什么大多数人付出了艰辛的劳动,生活处境还是那么艰难?这个疑问,盘亘于中学时就立志为人类幸福而工作的马克思心中。
从理论思想的光辉来看,古典政治经济学指出了价值是劳动创造的,但是没有区分劳动的二重性,即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具体劳动即劳动的具体形式,例如农民种粮食,需要使用锄头、拖拉机等农具,经过耕种、播种、收割等一系列具体劳动,才能从土地上把粮食生产出来;抽象劳动就是一般人类劳动的耗费。如果把劳动的具体形态撇开,生产活动就是人类劳动力的耗费,都是人的脑、肌肉、神经、手等的生产耗费。马克思从劳动二重性出发,找到了剩余价值的存在,并以此为基石,揭示了资本家无偿占有工人剩余劳动,从而造成资本家财富的积累和工人阶级的贫困。马克思找到了当时大多数人生活疾苦的根源。正是基于此,马克思指出这种社会运转模式是不可持续的,资本主义社会不是永恒的,这是古典经济学没能到达的高度。可见,《资本论》在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继承和批判的基础上,对经济学理论作出了新的贡献。
从对世界发展的影响上看,由于《资本论》建立了剩余价值学说,使得社会主义从空想变成了科学。正如恩格斯所说,关于剩余价值来源问题的解决,“是马克思著作的划时代的功绩。它使社会主义者早先像资产阶级经济学者一样在深沉的黑暗中摸索的经济领域,得到了明亮的阳光的照耀。科学的社会主义就是从此开始,以此为中心发展起来的”。在此之后,人类社会朝向“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那种美好社会发展的愿望有了科学依据。
如今,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资本尚扮演重要角色的时代,阅读和理解《资本论》,仍然是洞悉这个时代和这个世界的一把钥匙。
(来源:《学习时报》,原标题:
(来源:《学习时报》,原标题:《鸿篇巨著诞生记》,作者:甘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