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
七爷在我幼小时候的记忆里,一直是队上的饲养员,侍弄着队上的十几头牛。
那时候我们山村地里的重体力农活,拉车犁地,全凭牲口。一个牛顶四五个男劳力,在某种意义上,牛比人值钱。所以,要由专人来喂养。
牛槽两排子,石头凿成,带有精美的装饰花纹。牛绳跟胡萝卜一般粗,给磨得油光油光的。牛们并排而立,各自咀嚼,牛铃叮当作响,场面甚是宏大壮观。
牛吃草的场面真的很好看。有个歇后语,牛吃包谷杆——大草。牛吃东西真的是比囫囵吞枣还粗犷。
牛的草料是苜蓿、包谷杆还有其他青草晒干铡成的,都是两拃多长的短截截子。牛吃的时候,张开大嘴,拿舌头一卷,一大堆草料就下去了。十多头牛同时拿舌头卷,你说这阵势能不美么?
牛吃东西分两步:第一步,就是把草料先卷进肚子。第二步呢,就悠闲多了:它们或者站着,或者大多卧在地上,安安静静地咀嚼。有意思的很:牛们闭着眼睛,嘴里却在咕咕哝哝地动着,在咀嚼中品味,在品味中陶醉,然后呢,就是安闲地回味。
世上这么多动物里,试问哪个有牛这样认真吃东西的?
在吃东西上,我总觉得人跟牛差的距离太大:人吃饭是吃交情呢,把关系吃得迷迷糊糊的,后来可能就会做一些迷迷糊糊的事情。牛呢?牛吃就是吃,还要有自己的良好节奏,跟其他啥都无关。
现在想起来,牛比人省事儿多了:虽是吃的抢槽子饭,但互不欺负,互不拉扯,认真而喷香。我特别喜欢听牛吃草料的声音,就像一个交响乐团在演奏。七爷在前面笑眯眯地转着看,就像一个指挥家。。
大队饲养室在我家最早的老房西隔壁五六家那里,是个三间瓦房。前面是大队部,队上的粮食收割回来碾打晒干后,都用席包一层一层地保管在里面。在前面就是老大老大的大场,每年夏天碾麦的地方,我们有时候晚上抱着被单在那里睡觉。
饲养室基本被分成了三个区域:牛槽在最里边,放草料的地方在靠边一点儿,我最感兴趣的是一天到晚都烧得热乎乎的土炕。
饲养室的东西都是公家的,土炕,竹席,褥子,被子。那时候柴禾少,家里都是晚上才把炕烧热,白天基本就是凉的。我跟七爷跟得紧,就经常坐在饲养室的大热炕上。最主要的是,有给提供的很多很多黄豆,也是公家的。
七爷爱小孩儿,特别疼爱。尤其像我这来了就帮他搬青草,他铡草的时候我给打下手——有人往铡刀下面喂草,他就方便多了。他拌好草料,我有时候帮他往牛槽里倒。忙完后,七爷打他腰背后抽出二尺长的烟锅,装饱点着,靠在炕头美滋滋地抽烟,我坐在热炕中间吃炒黄豆——油香油香的,又嘎嘣脆。
这事儿我四十多年后才敢说出来。四十年前要敢透露一点儿风声,那饲养室就被他们挤满了,估计我都近不了七爷跟前。
我这人还是先天就有点怪:打小不爱跟自己同龄的人耍。我总觉得,跟一帮同龄小屁孩儿耍着有什么意思呢?他们可能还没有自己知道的东西多,从他们身上能学到什么呢?这就像跟臭棋篓子下棋,不是越下越臭么?
所以,我那个时候总是跟在比自己大很多的人后面。比如,小爸当时都读高中了,我就喜欢跟在他们那一帮后面,凑不上热闹,但可以在旁边看热闹。再比如,大人们干活或者说话的时候,我就喜欢在跟前搭把手,或者听他们说话。——我跟七爷的关系,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那时候每个队上都有个饲养员,饲养员的职责是操心好生产队的牛,平时不用下地干重体力活,还拿一样的工分。他的职责包括割草,铡草,喂养,还有垫牛圈起牛圈。
七爷因为平时话少勤快,人又很实在,爱干净,成了大家公认的称职饲养员。——那时候队上选饲养员,跟现在的考公务员差不多,很严格,而且政治上一定要尽职负责。
七爷很爱干净,不就是个饲养室嘛,他好不容易闲下来的时候,不是拿着铁掀铲牛粪,就是拿个扫帚扫地面;然后,还要拿盆子端点水洒水。你随时到饲养室来,里面都干干净净敞敞亮亮的,除了轻微的一点儿牛粪味儿,比一般人家里还干净。
牛们好像也很享受这样的环境,也跟七爷很亲近。一回来就先拿头或者脖子在七爷胳膊上蹭一下,然后赶快一个跟一个走到自己的槽位跟前。
我们家后面的那面大坡,——大约有十几亩,——是队上的苜蓿地。苜蓿春天刚长出来的时候,有人揪来做浆水菜。苜蓿浆水香是真香,就是酸的叫人咧嘴。等到长高了,就割来给牛喂。所以,这面坡,就相当于是给牛们准备的,只种苜蓿,年年割几茬子,第二年苜蓿继续蓬蓬勃勃地长上来。苜蓿真是好啊,你越割它越长,让牛们有足够的草料可以吃。
有句古诗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总要这样说,“苜蓿割不尽,春风吹又生。”
七爷每天早上五点不到就要起来,给牛们好好地喂一顿,让它们吃饱喝好,然后天亮了好下地干活。
牛都走了后,他赶快吃点饭,然后背起背架(关中地带山区人背东西的农具),往后面的苜蓿地爬。他要抓紧时间割苜蓿,捆成一大捆一大捆,然后堆在绑架上,用绳子拴牢靠,背下来。
一背架青苜蓿,看起来像一座山一样大。七爷要背起来的时候倒是难度不大:坡地,他借着那个地势很轻松就站起来了。下来的时候,路比较陡,而且大约二三里路远。他一起子背不下来,就拿柺子撑住背架下面,人靠着歇一下会儿。这一路上,他一般得歇两三回。十几头牛吃的草,都是七爷这样一趟一趟背回来的。
割来的青草,都堆在饲养室门口里面。七爷来不及多休息,——一般就是扎一口烟,缓个神儿,然后要赶快铡草。要不,牛回来了要吃要喝,就来不及了。
这些活儿,我都跟在七爷后面给他搭过手。割苜蓿,我虽然割的不快,也不会捆,但是我至少可以替他割到三分之一。我背不动,但是我可以帮七爷提着镰刀,在后面操心有遗落的苜蓿,捡起来带回去。铡草的时候,那就不用说了:七爷把铡刀提起来,我用磕膝盖压住一捆苜蓿塞到铡刀下面,“咔嚓咔嚓”,就成了牛料了。
牛要出力气,光吃苜蓿这些青草显然还不行。队里有给留的牛料,就是豌豆黄豆之类的“硬货”。
有人终于猜到了:黄豆可以炒,吃着香的很。
所以,我现在回忆到的最温馨的画面就是:我跟七爷坐在饲养室热腾腾的土炕上,他美滋滋地抽旱烟,我香喷喷地吃炒黄豆。
四十多年过去了,七爷在我出去读书上学的时候去世了。原先饲养室所在的地方,本来是一排人家,现在也都搬迁下来了,那里成了一片荒地。地的左前方有几棵柿子树,每到秋天这个时候,柿子像小灯笼一样红通通的挂在树上。我站在树下面夹柿子的时候,总想到当年的饲养室,还有我慈祥少言勤快的七爷。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