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好人
在我们家乡,说某某是一个“好人”,并不是一句好话。他和道德品质无关,指这人忠厚老实,不会和任何人起摩擦,也不会阻挡住任何人前进的路,也就是农村“能行人”的陪衬人、无用之人的好听说法而已。这些人只会出蛮力,没有心计,别人如果来索取,他来着不拒,但是自己从来不好意思张口要求别人。
我从小就在对父亲的“好人”评价中浸淫,母亲就经常说:你爸就是一个好人,知道个啥啊!父亲自己也这样认为,所以寡言少语,再加上自己的上门女婿身份,那种根深蒂固的自卑就渗入了他的骨髓中,终生难以摆脱。只有在他吹笛子的时候,才有一些许自信。
父亲没有文化,更不识谱,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但是他对文字有一种近乎宗教的虔诚。从嘴里省下的钱都买了书,虽然早期就是连环画一类,后来我记得才有《聊斋志异》的白话文好几本。只要买回的书,他一定用白纸仔细包住书皮,力求工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而且读书时,一定大声读出来。没上学之前,我经常围坐在父亲身边,听他读书。上学之后,我就不太喜欢他读书了,也不喜欢他把字念出来。因为他读的很多字都是错的,因为不认识的字,他就读自己认识的偏旁。没有别人还好,如有旁人在时,我就非常尴尬了。
曾经一次,我女儿和他上街,远远看见商贩在围栏上写的广告,女儿还没注意。他就对女儿说:全场九缺九,咱看看!啊?女儿仔细一看,分明是:全场九块九!
十岁的女儿笑得快岔气时,他却又指着饭店玻璃上的两个字说:“舅爷给你买欢料去!”“哪里有欢料,明明是饮料啊!”女儿边哈哈大笑边无奈地纠正他,他还争辩说:“这种水一喝,人就欢喜,不就是‘欢料’吗?”这些事都是后来女儿告诉我的。他和我们是不说这些的。
他喜欢吹笛子,虽然抄录了不少简谱,但是只认识自己会唱的几首,其他的都是自己胡乱揣摩的。他最熟练的曲子就是《南泥湾》和《北京的金山上》,只有这两首歌稍微流畅一些。记得我小时候,一到雨天,不能下地干活,他就拿出自己抄录的曲子,1234567的吹起来。后来他去城里打工,一个破帆布包里老是塞着他的歌本,还有一支短笛。
父亲的笛子吹的音节并不准,我总以为和他的手抖有关。他的手只要不干重活就抖的不停,但是一出力,反而奇迹般的不抖了。父亲虽然身高不足一米六,但是我记得他五十岁的时候,把装有一百斤粮食的袋子,一只手抓封口处,一只手拖袋子底部,如囊中取物一般,就轻松地扔上了自己的肩膀,然后还噔噔噔地上楼梯,爬上二楼,不见喘粗气的。
后来我结婚了,家里在院子晒粮食,父亲也不要高大强壮的丈夫帮忙,坚持自己一个人劳动。我后来经常想:父亲七十岁就去世,很有可能和他早早透支自己的体力有关。他觉得自己除了有力气之外,再没有其他的用处。所以,弟弟他是想不起来指使,我一个女孩,他更是舍不得,就连丈夫他也不忍心用。他把自己消耗得太狠了,直到油尽灯枯。
父亲从六十三岁开始,彻底不能去城里打工了。我清楚地记得他那天沮丧的表情,他沉重地对我说:“人家不要爸了!”我当时还没弄清楚他说什么,母亲才告诉我说,父亲这个年龄,城里打工人家嫌年龄大,危险系数大,不要了。父亲失业在家了,开始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家庭妇男”的角色。
从常年在城里干既脏又重的建筑活,到只需农忙才在地里干活的对比,父亲简直闲得全身不舒服。知道我喜欢吃蒲公英,一到春天他就到处搜寻蒲公英。新鲜的我吃不完,他就把剩下的晒干,供我其他季节吃。甚至把蒲公英的种子撒在我们家院子里,后来一到春天满院子蒲公英的黄花,煞是漂亮。春末,当洋槐花的香味刚一渗出,父亲就给我打了整整一大袋槐花,喊我回家去拿。
我总自以为,老年的父亲围绕着儿女的生活是幸福的。他不像从前那样缺钱,又不辛苦劳作,就这样悠闲地享受剩下的时间多好。直到二零一五年九月的一天,他早早起来,替母亲做好早饭,然后毫无征兆地喝了早就买好的农药,喝了整整二百毫升!幸亏母亲发现得早,才救回他的命。清醒后的他,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一边诉说自己的无能:人家都给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子,而他没有本事,现在还让儿子租房住。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伤心,心里对他的那一些怨怼也就消散了。
我从来不知道“好人”父亲还有这样的想法,包括母亲、弟弟也不了解他的想法。当时在西安,房价已经涨到一平方七八千了,对于我家里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再者,弟弟也一直没有买房的打算。当我们第一次,把父亲当做“父亲”,详细地给他解释没有买房的原因,还给他介绍了各自的工作的时候,才反省到已经忽略这个“好人”父亲很久了。我们从来没有把父亲放在他应有的位置上,尊敬他,重视他,连沟通都没有。幸好,一切还来得及。当他听了我们的解释,才有所释然。
父亲虽然被送到医院及时抢救,但是并发症让他的前列腺炎更加严重。起初需要插尿管,一名新护士就是插不进去,用力不当,导致父亲流血不止。我看见父亲血流不止的样子,大发脾气。已经平静的父亲反而憨笑着安慰护士,说他一点儿也不疼,还劝我不要生气。
好不容易劝好了母亲,宽解了父亲。经历变故的弟弟也一下子成熟了好多,父亲渐渐也适应了他的新角色。不能在城里打工的父亲,在农村也没有出力的地方了。如今农村绝大部分人家都栽种了猕猴桃或者葡萄,能用的劳力成了女人。因为绝大部分活都是要速度的手上功夫,男人既笨拙,工钱还高,所以闲下来的反而是男人了。父亲就开始了在家做饭干家务,而母亲反而每天起早贪黑的打工挣钱了。
从前,我们回家第一句话问:妈我爸干啥去了?现在回家,第一句话问的是:爸,我妈在哪里干活啊?不管怎样,重新定位的父母相安无事,这就最好了。每次回家看见父亲笑眯眯地迎出来,母亲急匆匆地准备吃食,就觉得幸福美满,而从没想到父亲会猝然长逝。
父亲脑溢血半夜发病,虽然做了开颅手术,辛苦挣扎了八十八天,最后还是溘然而逝。虽然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遗憾,但是怎能没有遗憾?如果自己早早买了血压计,早早提醒他注意保暖,早早提醒他晚上少看一些电视……也许,唉!没有也许了!
再也没有人给我春天挖蒲公英,打槐花了!从前您侍弄的那些花花草草,母亲没有耐心,绝大部分已经干枯,你知道吗,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