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奇逢张果中交游考
明清之际,天下乱离。政治纲纪废弛,思想界新异迭出。名儒耆宿,各开风气。学派领军人物与诸弟子交游论道,提撕共进,极大推动了学术的发展。夏峰学派创始人孙奇逢与其门人,即是个中荦荦大者。夏峰弟子众多,其中以“理学名臣”汤斌、崔蔚林等为首的庙堂派声光卓著,以耿介、张沐为首的弃官从教派也清名长存,然而另有一系在野醇儒却几乎湮灭无闻。这些布衣终身的在野学人,继承孙奇逢兼收并蓄的宏阔学风与急贫济困的任侠风尚,将一生活成真儒典范。新城张果中,正是其中翘楚。
一
孙奇逢(1584—1675年),字启泰,号钟元,又称夏峰先生。河北容城世家子,幼承家学。及长,讲学课徒,从者如云。又慷慨议政,无畏阉党,挺身营救东林六君子,侠义之名弥满天下。后幕蓟辽督师孙承宗帐下,金戈铁马,艰险备尝。明亡,因故园被圈占,遂举家移居河南辉县夏峰村,讲学著书不辍,年九十一卒。孙氏有《理学宗传》《圣学录》《北学编》《洛学编》《四书近指》《读易大旨》等传世。其学“以慎独为宗,以体认天理为要,以日用伦常为实际”[1],初宗象山、阳明,晚慕程朱,调和各家,不立门户,故能兼容并包,成其宏大气象。孙奇逢早年以亲丧绝意仕进,著述而外,专务讲学,自赞生平志愿“隐不在山,亦不在水,隐于举人”[2]卷31。能继其衣钵者,可分为两支。一支系居河北时所收弟子,承袭孙奇逢早年任侠风尚,文武并行;一支为避居夏峰村后所收弟子,以学思践行为要,尤重理论。其中,张果中以河北弟子而从游河南,追随孙氏一生,为夏峰时期门人中最能得乃师侠儒兼举之真萃者。
张果中(1588—1658年),字于度,直隶新城(今河北高碑店市)人。父早卒。不惬母心,屡遭挞楚,仍至孝侍之。孙奇逢评曰:“事不慈之母,终身无违言。”[2]卷19家贫乏赀,勉力操持,终抚三弟一妹成人。少年即以慷慨介节知名乡里,就学于定兴名士鹿善继(1575—1636年)。鹿氏极器重之,对知己孙奇逢赞曰:“之子岳岳自立,英气逼人。人以此见短,我以此见长。”[3]卷5鹿善继对张果中寄予厚望,倾囊以授其学,又将甥女亦是孙奇逢侄女的孙氏嫁与果中。万历三十三年(1605),孙奇逢庐墓之时,张果中受伯祖与叔祖之命,问业于孙氏,遂以一身而兼承鹿、孙之学。此后,张果中与孙奇逢生死依之,“入山入水,在家在外,五十年未尝或离”[3]卷14。以二师之故,张果中早岁即受知于给事中魏大中(1575—1625年),极获青眼。天启元年(1621),张氏参加明经儁选,为提学左光斗(1575—1625年)赏识,拔高等。孙氏指出:“二君之重于度,皆以气谊,不独专在文艺。”[3]卷5正是的论。天启乙丑(1625)、丙寅(1626)之际,魏忠贤之势方炽,魏大中、左光斗、周顺昌(1584—1626年)因向皇帝直言谏正,力斥阉党,均遭构陷系狱。张果中与鹿正(鹿善继之父)、孙奇逢不避艰险,舍身营救。茅元仪称之为“范阳三烈士”。钱谦益钱谦益为孙承宗弟子。张果中以鹿善继、孙奇逢皆与孙承宗友善之故,与承宗及其门人俱有往还,特别与钱谦益交好。亦赋诗赞张果中曰“夕阳亭下频留客,广柳车中每贮人”[4]卷14,激赏其周旋醵金,藏匿魏、左、周三人子弟以救助之的侠义之举。崇祯十一年(1638),为避李自成兵锋,张果中携家随孙奇逢徙居易州双峰山。双峰为孙奇逢弟子王余佑家乡。此后,两家逢乱即移居双峰或百楼,百楼为孙奇逢弟子耿好讱、耿极、耿权等家乡。须臾不离。孙奇逢尝曰:“余与于度相知深。三入双峰,患难与共。百楼六载,比邻而居。每挑灯细语,对月深谈,余怀无不可吿于度,于度有怀无不可令余知也。”[3]卷5二人情深意重可知。崇祯十七年(1644)初,钱谦益特上疏请表彰张果中等三人乙丙大难义举。顺治四年(1647),张果中随孙奇逢南迁夏峰。此后,张氏或与孙奇逢讲学论道,或“往来百泉山水间,访邵许遗迹。所居数椽,不蔽风雨,颓然老儒而已。……卒无知者。独河南右布政巨鹿人杨思圣访其庐”[5]卷3。顺治十五年(1658)卒。孙奇逢为其营葬于夏峰北原。张果中生平不喜撰著,唯有遗诗一卷。
张果中出身贫寒,而仗义疏财、任侠尚勇。孙奇逢赞之曰:“(乙丙大难)于度冒死周旋,南国有心人比之鲁朱家,侠气之名满天下。……南中之企慕于度,真如麟凤,又不止为大河以北不可少之人。”[3]卷5又笃志于学。孙氏评曰:“伯顺(鹿善继)衣钵,承受者寥寥。于度三十年名宿,隐然系一方之望。”[3]卷5且清操自守,不慕名禄。孙奇逢评曰:“三十余年老贡士,颠沛流离、困穷厄塞而死,人莫不视为寻常人也。然而于度非寻常人也。三十余年老贡士岂不能博一官以自润?而终身困穷厄塞而死。此正可以见于度矣。”[3]卷12张氏亦极重家庭人伦,“早失怙,独力奉母三十余年。没,复独力襄大事。抚弟侄辈,倍极苦心。事亲立身,昭然在人耳目”[3]卷5。因此,孙奇逢之孙孙洤论列乃祖诸弟子时曰:“先徵君及门高弟,……以介节著者张子果中、马构斯尔楹若而人。”[6]卷24可知张果中节行超绝,学问湛深,的是夏峰真传一脉。
二
张果中为孙奇逢极重要之弟子,惜乎终身不仕,著述罕有,因此生平不彰。对他在夏峰思想之承传,特别是任侠尚义传统的继承方面,识者不多。而这正是夏峰学风最重要的特点之一,理应珍而重之。因此,考索孙奇逢与张果中交游情状,为廓清夏峰学派面貌之必须。以下以时间为次,具体论述之。
1.万历三十三年,孙奇逢二十一岁,张果中十七岁
文献有征的孙、张初见时间,有两种不同的记载。一种见于孙奇逢手编《岁寒居年谱》:“余自廿二岁(万历三十三年),张果中以侄婿从伯祖叔祖命来受学,槐天滋以内弟从父命来受学。俱以至戚,于读《礼》时昼夜相伴,不当在弟子之列。”[7]一种见于孙奇逢弟子汤斌等所编《徵君孙先生年谱》:“(万历)三十七年己酉二十六岁,春,奉母合葬府君墓。鹿忠节公为志铭。先生偕兄弟庐墓侧。张于度果中从庐中问业。”[8]卷2两者相差四年之多。以常理度之:《岁寒居年谱》为孙氏亲手所编,且距事发时间近;《徵君孙先生年谱》系孙氏弟子在乃师故去后集纂而成,出于众手,且距事发时间远。因此,准确性方面,后者恐不能与前者相比。孙奇逢弟子所编《徵君孙先生年谱》与《孙征君日谱录存》中所涉夏峰门人受学时间方面的错误并不鲜见,具体可参拙文《孙奇逢赵御众交游考》,《保定学院学报》,2018年第2期,第126~130页。另外,当时的情况是:万历三十三年孙奇逢进京赴试,甫入都即收到父亲身染急症的消息,不及考试,立刻回乡。其父病故。孙奇逢遂与兄奇儒、奇遇及弟奇彦于父亲墓前以草为庐,守孝三年。三年期满,母陈氏病故,兄弟四人又庐墓三年。孙奇逢为父母守墓,前后共历六年。张果中正是在此期间,前往问学。则孙氏弟子若只记得张氏从学是在乃师“庐墓”之时,而在具体时间上有差互,不足为奇。总之,孙奇逢正式向张果中授业的时间,当在万历三十三年。而实际上,从孙奇逢少年时即与鹿善继为知交的情况分析,孙、张初见当早于此。
孙奇逢张果中成为师弟之后,讲学论道不辍。张果中又受孙氏及鹿善继两位老师影响,与当时清流官员交往频密,特别见赏于给事中魏大中。加之张氏家居白沟镇,正当要冲,南北往来者必经此地。凡有朋友同门见访,张果中供给膳宿,倾囊款待,遂有“燕赵剧孟”之名。
2.天启元年,孙奇逢三十七岁,张果中三十三岁
张氏参加明经儁选,以“其文独造,状亦非常人”[9],为提学左光斗拔高等。多年后孙奇逢回忆道:“魏给事实言于学院,而绝口不言。再询之,第云:‘衡文者具只眼。张生高才自应当此选。敢贪天功耶?’后左为予言:‘给事自不认,但不可令知我者不知也。’”[3]卷9可知,张果中考试前,魏大中已知会考官左光斗,又对张不吝赞词。张果中高中后,为免有市恩嫌疑,魏绝口不提此事。左光斗不肯掠美,亲口告诉孙奇逢个中原委。
提携者日众,可见此时张果中已与孙奇逢一样,被东林士人目为同志。
3.天启五年(1625),孙奇逢四十一岁,张果中三十七岁
这一年和次年,发生了被孙奇逢称为“乙丙大难”的大事。魏大中、左光斗与杨涟等六人因不屈于魏忠贤,与之针锋相对,遭谗被逮。时人称魏大中“好持论狷急,然清至绝俗;光斗善读书,持风节,议论政事俱勇健”[10]卷4。二人俱为正人直臣,故而消息一出,舆论大哗。魏大中长子学洢寄父手札至孙奇逢处求援。文选员外郎周顺昌无惧牵累,派人护送魏学洢至鹿善继处。善继此时正赞襄辽东督师孙承宗军务,远在关外。其父鹿正“毅然为之(魏学洢)设榻,凡脱祸解厄不独破家不恤,亦且身命不顾”[3]卷3。稍早,左光斗亦曾修书至孙奇逢处,请求设法营救。孙奇逢遂命弟奇彦与鹿善继之子化麟同至山海关,请孙承宗向皇帝婉谏。孙承宗遂以巡视蓟门一带为名,请觐天启帝,以便见机进言,却为阉党所阻,行至通州,被严旨斥返。事乃不行。左光斗在家乡桐城被逮后,北上进京,途经白沟。孙奇逢、张果中不畏缇骑环伺,同往探望。两天后,魏大中亦由嘉善被押送进京,路过白沟。孙奇逢前去探视。张果中适往山海关设法,不在家中。魏大中渴欲一见果中,苦求差人多留半日而不得,怏怏而去。魏、左入都后,被诬各贪银两万及五千。为营救二人,孙奇逢、张果中、鹿正“力为区处,炎蒸策蹇,醵金于二百里外。共得三百余两”[3]卷3。孙奇逢急遣使持金入京,才知魏大中两日前已遭杖毙。魏学洢扶父柩,踉跄出都,沿途皆有孙氏弟子接应照拂。孙奇逢、张果中等人又急筹金,冀有用于左光斗。勉力积至数百,张果中亲身送入京城,而左光斗杖毙的消息业已传出。一年后,周顺昌亦被逮,拟赃五千。众人又苦心积虑,醵金施救。然而,周氏也旋遭杖毙。
乙丑、丙寅两年,营救魏大中、左光斗、周顺昌事虽不成,张果中的侠义却深深见赏于孙奇逢。孙氏赞曰:“此事而始终共之者,张果中。果中住白沟,为通衢。诸家子弟必先往来于此,诸家行李必先安顿于此。果中暨其弟果正为之供应安置,俱有作用,而心肠皎然。此吾燕赵中之剧孟家也。”[3]卷3
4.崇祯十三年(1640),孙奇逢五十六岁,张果中五十二岁
两年前,孙奇逢为避征召,讲学于双峰百楼之间,此后即常居两地。这一年,春夏不雨,岁大饥至于人相食。饥民啸聚,地方不安。孙奇逢率百楼乡邻修备守御。张果中亦为避乱,携家来依,每日向孙奇逢问业不辍,学问日进。
此后,师弟二人无事则归容城,有乱则避双百,始终不离须臾。
5.崇祯十六年(1643),孙奇逢五十九岁,张果中五十五岁
李自成兵势日盛。四月,孙奇逢避居百楼。张果中等诸弟子携家从之。稍能安定,师弟即置战乱于度外,每日“书声响答,文艺切磋”[7],研习理学不废。
6.崇祯十七年,孙奇逢六十岁,张果中五十六岁
李自成义军兵锋直指直隶。初春,孙奇逢避乱江村,准备入山。二月形势恶化,再迁百楼。三月十九日听闻都城失守,遂决计入双峰山。张果中亦携家以从。道路梗塞,同人星散,一路备尝艰辛。行至凌云,又遇山贼百余骑,赖同行夏鼎、李子靖、陈小安等壮士周旋才免遭掠。入山不久,李自成所任之容城令冯姓,奉李命催促孙奇逢及诸弟子知名者赴京授官。孙奇逢称病不往。张果中曰:“头可断,官不可受。”[3]卷5
7.顺治四年,孙奇逢六十三岁,张果中五十九岁
顺治三年(1646)春,孙奇逢容城之田地居所俱遭圈占,无奈于三月移居新安。以事,未及与张果中告别。次年端阳日,张果中携家复追至新安。孙奇逢欣喜之余,与张果中、仇继轩、罗好轩、仇馥闻、薛锦轩、杨怀秋、魏祯明、刘元朴、王翼明共建“十老社”。会规每月初一相会,或畅谈,或联句,聊以忘忧。孙奇逢有诗纪曰:“十老联筹七百余,端阳此日笑颜舒。年逾八十歌喉细,病几经秋拄杖疏。抢攘谁云无暇逸,忧烦亦自有清虚。未曾言别复寻约,义结情殷见古初。”[3]卷14末两句,尤可见乱世中孙、张师弟患难相依的厚谊。
8.顺治七年(1650),孙奇逢六十六岁,张果中六十二岁
迁延数年,眼见归家无望,孙奇逢决定南迁。张果中先行上路,打点杂务。
三月初五,张迎候老师于赵州大石桥。随后师徒同行,经塔连店抵临洺关(今邯郸永年区临洺关镇)。投宿之时,张果中于行囊中取出孙奇逢亡友茅元仪十五年前所作诗,有云“静修尚有三分恨,王猛终为百世羞”[2]卷2,期望与老师共勉,在乱中守定根底。孙奇逢深会其意,赋诗曰:“恨无半点心方快,羞有一分事总非。王猛静修俱无论,居停聊尔息五机。”[2]卷2师徒志趣契合、心存莫逆,由此可见一斑。
三月二十八日,抵淇县。一行人修整,停留十余日。张果中一方面侍奉老师,访当地士绅及名胜;一方面在闲暇时与老师话旧,开解其心。孙奇逢感喟赋诗曰:“常怜体倦惟宜睡,暂喜眉松不挂愁。旧绪拈来新谱就,碧天心事两悠悠。”[2]卷2以诗示果中,使之放心。
另外,据孙奇逢《日谱》推断,居淇期间,张果中当于此地找到谋生之法,很大可能是做塾师。参《孙徵君日谱录存》卷二顺治七年至卷六顺治十二年有关张果中的记载。张氏当先在淇县,后在开封、归德、彰德(今河南安阳)等地课徒兼游历。顺治十二年后则定居苏门,不再砚食四方。如:顺治八年(1651)五月十三日,孙奇逢《寄虞山老人》有云“于度同来,未得同居”,可知张果中不居夏峰;同年十月初五日,孙奇逢《寄许佑之》有云“小儿在文峰(按:指文峰塔。在今安阳老城西北,清代彰德府所建文庙东北)处,为于度淹留”,可知张果中四处游历。
四月二十八日一行人抵辉县。张果中安定家小后,又与老师盘桓二十余日,相与论道不倦。
五月十八日,张果中问:“士固不可苟富贵,顾亦岂可徒贫贱?然业已贫贱矣。不尊则不信,不信则弗从。即欲不徒贫贱,乌可得也?”显然是有所为而问。张果中与老师侠儒并举,忠肝义胆,却落得老年流离,生计窘迫,故而不能不有疑虑。孙奇逢深知其意,开释道:“应贫而贫,应贱而贱,则贫贱即道也、即仁也。不以其道之贫贱尚不可去,道中之贫贱而可去乎?不去仁者,不去此贫贱也。无终食之违,造次必于是、颠浦必于是者,总无一念一事有不安贫贱之心也。贫贱至此,而岂徒哉?人不尊我,而我之道自尊;人即不信从我,自有以得天下后世之信从。此是义尽仁熟境界,只在此处贫处贱之中。穷不失义,达不离道,非两件事。禹、稷、颜子,易地皆然,元是一样人。”[2]卷2以大禹、后稷、颜回来激励张果中谨守儒生本分,不以当世贫贱为意,只求闻达于后世人心。孙奇逢谆谆教诲,张果中心怀为之洞开。十九日,孙奇逢携张果中等诸弟子游百泉及贡院。二十日,张果中返回淇县课徒。分别之际,孙奇逢非常伤感,赠诗曰:“我老江湖尔老渔,漫嗟漂泊食无鱼。琴尊尽典凄凉夜,好向虞卿学著书。”[2]卷2勉励张果中不为贫困所挫,努力向学。
十一月二十五日,张果中游开封、归德(属今河南商丘)等地回,特至夏峰看望孙奇逢。他将诗作献给老师评阅。诗曰:“黄河直渡抵商邱,白髪萧萧仍壮游。细数经过名胜地,等闲题句也风流。”[2]卷2孙奇逢激赏之,录入《日谱》。
9.顺治八年(1651),孙奇逢六十七岁,张果中六十三岁
七月,张果中再至夏峰受学。张氏向以匡正天下为己任,当此之时,深有抱负无计施展之憾,故而求教老师,如何于困厄流离之际平章百姓、协和万邦。孙奇逢曰:“我辈今日不必问平章如何,协和如何。只此一家之中,老少长幼各守本分,各相雍睦,便是一家之雍熙。子曰:‘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孟子曰:‘道之不行,不行于妻子。’此最切近精实处,纤毫不容袭取。”[2]卷5晓喻张氏,“道”不仅可施行于天下,亦可践履于日用伦常。后者更切近己身,不可废坠。张果中恍然有悟。
十月十八日,张果中探望孙奇逢。同为六旬老人,张氏颇能体会乃师晚景寂寥之心,故赠诗孙氏:“凄凉容况不堪论,对爵牢骚更断魂。漫道天心生我辈,故教忧患困苏门。”[2]卷5开解老师:凄凉、忧患均出于天意磨砺。孙奇逢颇感安慰。
十二月十七日,孙奇逢遣张果中至开封拜访友人韩叔夜之侄子新。
此后张果中又开始游历生活,多年未归夏峰。
10.顺治十二年(1655),孙奇逢七十一岁,张果中六十七岁
这一年年初,张果中仍在四处漂泊。孙奇逢时常思念之,赋诗《忆张于度》抒怀。诗云:“草昧初开数尺田,移来花木色依然。城西处士遥相忆,多病愁深耽昼眠。天启元年一贡生,燕南烈士旧知名。苏山忍饿无人识,拈句犹能金石声。”[2]卷6追昔抚今,充满对弟子怀才不遇的感喟。
四月间,张果中卜居西夏峰村,直至故去,未再远游。孙奇逢三子望雅常往拜访,记张氏生活状态曰:“啸台之傍共之野中,有云卧长吟者岿然物表。亭中人暂借伯通栖庑下,辟园二亩,常种蔬戴笠,还将手自锄。”[11]孙奇逢所居东夏峰村相距不过里许,张氏随时请业,极为便利。故而在以后的三年中,师徒问答极多。
五月二十九日,张果中至孙奇逢处问业。孙奇逢勉励他和望雅道:“汝二人于北海亭从事伯顺先生久。今海内旧人□有欲尽识北海亭奇节异能之士。静言思之,北海亭日就黯黮,亭中人日益零落,谁可以答海内旧人之望者?汝等宜奋起精神,承接伯顺之心,充拓伯顺之事。尚复俟之何人?待之何日?悠忽二字最是误人。岁月虚掷,学无所得,不悎无以对众望,宁不有愧于师恩耶?当下提醒,当下开明,试自勘验。”[2]卷6对张果中督责甚严,实因寄予厚望。
六月初三,张果中于孙奇逢座前抄写薛暄《读书录》。孙奇逢指点曰:“当绎其旨要,所在千言万语,天命之性是也。其体用在日用常行,其着落在纲常伦纪。深造自得,左右逢源,文清可谓好学也已。”[2]卷6因材施教,再次以履“道”于日用常行提醒张果中。因孙奇逢深知弟子气魄宏阔,易轻乎切近之事。
六月十五日,张果中抄《晦庵集》,举凡朱熹斥责苏轼的文字皆不录。他对孙氏解释道:“苏子之文久矣脍炙人口,况其言有‘臣虽不才,不敢以他途进’。风节可想。朱子痛绝之,谓:且不得与安石并。得无太过乎?”[2]卷6张果中为人倜傥有奇节,对不拘泥细行的苏轼相当欣赏。朱熹批评苏轼,从理论层面看有“闽学”“蜀学”在“性”的本体、“性”的善恶、佛老等问题上存在严重分歧的原因;从实际层面看,也有朱熹以“学者”的正人直行而厌恶苏轼“文人气”行事风格的浮华、无行、善变的原因。正如朱熹痛斥苏轼所言:“语道学则迷大本,论事实则尚权谋。”[12]相较张果中的好恶分明,以兼容并包见长的孙奇逢能更加客观地看待这一问题。他答道:“苏子之文与风节自是抹杀他不得,然其言有不本于理、道而不合乎圣贤者,谁能代他维护?大凡前人批驳处,各抒己见。后人看前人文字,正不必着一分成心耳。”[2]卷6劝导张氏公正阅人,是者自是,非者自非,不可预先存有定见。
六月二十七日,孙奇逢提问诸弟子曰:“事未来而将迎,事既去而留滞,扰扰此心,遂不能行所无事。无人不犯此病,竟无一人能治此病。不独不能治此病,更无人知病之所由来。”[2]卷6张果中答道:“此病坐在有所,有所者心不在焉故也。”孙博雅答道:“患在自私而用智。不能绝去私智,此心安得廓然顺应哉?”[2]卷6孙奇逢曰:“二子知病所由来矣。当思疗之术安在。……心不在者,心不得其正也。自私而用智者,意未得其诚也。正心诚意,物来自能顺应,有何将迎,有何留滞哉?天下事何思何虑?只是无意、必、固、我之私耳。噫!此圣者事也。学者立,必为圣人之志,切不可讳疾而忌医。”[2]卷6教导众人正心诚意方能行所无事、廓然顺应,为圣人志,成圣人事。孙奇逢此问显系有意为之,告诫弟子不可讳疾忌医更是有所指。张果中深受教益。
七月二十八日,孙奇逢命张果中与孙望雅回忆、记录鹿善继生平言语行事,为编入《理学宗传》做准备。
此后数年,张果中随侍孙奇逢,每日请业。师徒相得,乐而忘忧。
11.顺治十五年,孙奇逢七十四岁,张果中七十岁
春,张果中病故。孙奇逢悲不自胜,亲为营葬于夏峰北原,作《祭张于度文》以悼之。祭文中有云:“于度可以死矣,又谓于度可不死矣。人而直,虽死犹生;生而罔,虽生犹死。于度其毙以正,可谥曰‘康’。伯通葬伯鸾,东屿碑思肖,已有人任之,于度何憾焉。”[3]卷12披肝沥胆,肝肺洞然。孙奇逢将与张果中的友谊以皋伯通葬梁鸿、唐东屿碑郑思肖作比,更可见二人情谊之笃厚。次年末,孙奇逢犹不能忘情,作《五子诗》怀张果中等人。诗中有云:“畿辅有五子,斐然着文场。受知左忠毅,同登有道堂。乙丙珰焰烈,于度见侠肠。……五子虽藜藿,其色无凄凉。读书友古人,气谊何轩昻。张生从予久,埋骨苏山阳。余皆所得士,千里遥相望。谁谓世运颓,五子老弥强。我为作此诗,留以阅沧桑。”[2]卷12对老友兼门生的感佩与不舍,昭昭可见。
三
张果中在日,即与孙奇逢为通家之好。孙奇逢与张氏叔父、子侄交好,相依无违,尝赞其子鸿勋:“于事亲立身之际者,既熟且久。”[3]卷5鸿勋举秀才,孙奇逢快慰之极,亲为作长文贺之。其中自然饱含对张果中的厚谊。张氏早年与孙奇逢三子望雅同受业于鹿善继,后共学于夏峰门下,亦为一生知交。望雅有诗赞云:“青松白鹤亦为伍,谁谓闲闲岁月余。流浪十年远避地,薄海惊传乙丙事。当时义侠重范隄,争叹源渊有所自。江村讲席领同盟,冷落师传人几更。硕果尚留老逸士,讵容火枣说长生。”[11]对张氏一生节行与学养的赞叹,对其老于卒伍的惋惜,都是如见肺肠又恰切非常的知己之言。张果中逝后,其亲族仍秉持其遗志,追随孙氏终身。康熙三年(1664)三月间,孙奇逢携门生至卫郡(今河南卫辉)访友。盘桓数日后,即将启行。友人扫视孙氏从人,曰:“此中定有张姓者。……张于度大侠昔与先生周旋左魏之难,今其子弟固应有从先生者。”[2]卷21孙奇逢次子奏雅答曰:“不独其子弟,兼有其叔子。”众人大笑而别。孙张两族情谊之深,张果中侠名传播之广之久,于此可见。
孙奇逢与张果中师徒相交五十三年,教学相长,提撕共进。张果中早年接续乃师秉持的燕赵侠义之风,不惜毁家致身以急危济困、营救忠直。晚年辗转于开、归、彰德间,弘扬夏峰理学思想,又特别向宏阔方向发展。张果中的理学理想始终偏于施道于天下民人,对于孙奇逢的行道于日用伦常,颇有异见。傅山尝云:“张于度颇嫌先生(按:指孙奇逢)少近罗莎。”参傅山撰《霜红龛集40卷》,卷三十八杂记三,宣统三年丁氏刻本。张果中不愧为夏峰学派中节行最著者。他通过践履,将自己活成了理学信仰中的真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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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郑元勋.媚幽阁文娱二集[O].崇祯刻本.
[11]孙望雅.得闲人集[O].康熙刻本:诗下.
[12]朱 熹.朱熹集[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1272.
基金项目: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清初‘超化十子’与地方秩序的恢复”(2019-ZZJH-187)
作者简介:张 艳(1978-),女,河南新乡人,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