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列车与白的旅行丨穿越星辰的旅人
《银河铁道之夜》萌系新编，能有何不同？
在游戏《星空列车与白的旅行》（以下简称《星空列车》）看似萌系的表象下，它讲述的，是一场包囊了天地间罕有景致的灵肉舒缓之旅，也是一场探寻生命与存在、美好与幸福的星夜列车之旅。
星夜、银河、列车、乘客、死亡、幸福——提到这些出现在《星空列车》的元素，或许你脑海中立刻就会想起一部赫赫有名的日本国民级童话——《银河铁道之夜》。毋庸置疑，《星空列车》是一个几乎脱胎于《银河铁道之夜》的“故事新编”。
也因此，要聊聊这部游戏，就绕不开要先谈谈宫泽贤治和他笔下的《铁道银河之夜》。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绕不开的宫泽贤治
与《银河铁道之夜》
2000年，日本《朝日新闻》评选揭晓了“一千年里最受欢迎的日本文学家”，宫泽贤治位列第4，比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等人的排名都要高，这足以见得宫泽贤治在日本国民心中的地位。
宫泽贤治（1896年8月27日－1933年9月21日）
遗憾的是，宫泽贤治身后虽功成名就、家喻户晓，也写出无数纯真洋溢的童话与诗歌，但生前却并不通达。
在短暂的37年生命中，宫泽贤治虽一生操劳、涉猎甚广，却始终怀才不遇、寂寂无闻。即使出生于富商家庭，然而由于信仰等多重因素，宫泽贤治生前与家人的关系颇为紧张，唯独和妹妹登志要好：俩人不仅因血缘关系而自幼亲密，更因相通的价值观和信仰而彼此认同、互为倚靠。
因此，1922年妹妹登治因病离世后，宫泽贤治哀毁骨立，以笔言情，创作了许多作品寄托自己对妹妹的哀思，其中成就最高、最广为人知的便是童话《银河铁道之夜》。
《银河铁道之夜》影响了后世相当多的作品，其中就包括《千寻千寻》《素晴日》《星之梦》这些老牌名作。《星空列车》虽然是一部相对较新的作品，但它与《银河铁道之夜》的关系却要更加紧密。
从故事情节上来看，两作之间便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银河铁道之夜》的成文契机是为悼念贤治离世的妹妹，讲述的是一个名为乔班尼的孩子在银河节的夜晚，梦到与好友柯贝内拉乘坐列车遨游瑰奇银河，大梦一场后却发现柯贝内拉溺亡在河边的故事，浪漫而忧伤。
在旅程中，俩人结识了挖矿石的学者、捕鸟人、青年家庭教师等数位乘客。藉由一路所见所闻，孤独又贫穷的乔班尼逐渐成长开悟，领悟了幸福的真谛。广泛认为，故事中的乔班尼代表的就是宫泽贤治自己，柯贝内拉则是贤治妹妹登志的投影。
1985年杉井仪三郎版《银河铁道之夜》
而《星空列车》则是明暗两条线交织成文，由轻松的日常情节起始，逐步勾勒出一段荒诞离奇，却令人感动的奇幻冒险。
明线写动画制作人钟城晓为了实现和逝去“妹妹”音理的约定，踏上一列名为“银河号”的蒸汽列车作短期旅行。列车上6位陌生人，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逐渐探清彼此生活经历，成为朋友的故事。
暗线则以神秘猫娘诺瓦为核心展开。如果不是幻想，世界上怎么可能真实存在拥有猫耳、猫尾的女孩呢？在找寻诺瓦真实身份的过程中，旅途的真相最终揭晓：列车搭载的6人里，其实有4人都早已死去。但机缘巧合下，他们的器官被移植到罹患重病的诺瓦身上，帮助诺瓦重获新生——所谓“银河号”的旅途，从未真正翻山越海，而是发生在女主角诺瓦的身体中，庄周梦蝶般的臆想，就犹如《银河铁道之夜》里，斑斓的银河巡游也只是乔班尼的一场幻梦。
《星空列车》的人物设定亦有许多对原作的致敬。
猫娘诺瓦因病而无法被他人接纳，缺乏朋友，但纵使孤独脆弱，却依然保持了善良的秉性，孝顺母亲，遵从母亲的教导。这与乔班尼的处境、性格如出一辙；
《星空列车》的男主角钟城晓是为了实现了“妹妹”的约定，才踏上“银河号”列车。而《银河铁道之夜》的创作契机，有很大一部分也源自宫泽贤治对妹妹登治的悼念；
心思缜密、谦和文雅的铁道宅鹰世，他可能会让人想起《银河铁道之夜》中的青年家庭教师，极度偏好肉食的野鸟小姐光凭名字，就会让人想起《银河铁道之夜》中的捕鸟人……
但《星空列车》对《银河铁道之夜》的致敬与改编并不浅尝辄止于形似——在《银河铁道之夜》的童话糖衣之下，是“在利他主义中谋求真正的幸福”的深刻内涵，《星空列车》所讨论的主题也与之相关，但又略有不同。
饮食背后的牺牲与获得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追逐幸福与利他主义的主题虽崇高，抒发胸臆的方式却未必要干涩枯燥。它隐含在《银河铁道之夜》中乔班尼一路所见所感中，也隐含在《星空列车》中频频出现的“饮食法则”里——其中一个关键名词便是维根主义（Veganism）。
所谓维根主义，是一种基于悲天悯人的利他之心产生的饮食理念，是素食主义的严苛版：信奉者不仅拒绝食用肉、禽、蛋、海鲜等由动物产出的食物，也不会使用任何来自于动物身上的产品，包括动物脂肪、奶制品、皮制服饰等。但凡是为了满足个人生存需求，而伤害其他生命的行为，维根主义一概拒绝。
尽管出发点是善意的，但缺乏科学营养考虑的维根主义大多有损健康，同时，理想维根主义者在一张非黑即白的道德之网的束缚下，性格往往更为偏激，也因生活理念与大多数人格格不入，交友更为困难。
《星空列车》中多位主角的性格、命运都与维根主义紧密相关：故事中，野鸟小姐因为生于维根主义家庭而孱弱不堪，并因此死亡；猫娘诺瓦则因受到信奉维根主义的母亲的影响，不仅虚弱多病，而且宁愿选择因病死亡，都不愿接受器官移植——一个拒绝使用任何动物制品的人，又怎么会选择靠别人的器官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呢？
但只要活着，就注定无法只依靠自己生存，就无法避免地要与其他生命争夺资源。我们又该如何去面对这场“努力活下去、活得好”的竞争？
维根主义以一种舍己为人的态度作为回答，宫泽贤治亦然，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深受《法华经》影响，在非常多的作品中也体现了类似的观点。《银河铁道之夜》中，乔班尼就因同情捕鸟人，产生了“只要这个人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自己情愿做一只百年伫立在那闪光的银河河滩上的小鸟，任其捕捉”的想法，满溢着“菩萨行”意味。
但这种“把机会留给别人”的选择，并非《星空列车》要传达的全部，也不能全然代表宫泽贤治的思想。
弃赛之外，努力竞争资源亦是一种选择，尽管只要存在竞争，就会有胜利者，也会有战败者。
追逐宝石的人
《星空列车》中多次提到了“宝石”这个意象——
“世界是一个塞满了熠熠生辉的宝石的巨大宝石箱。”
“所谓生存，就是与人争夺这些熠熠生辉的宝石。”
“我逐渐感觉不到宝石的价值，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
不言而喻，宝石意味的是世界上种种美好诱人的资源，譬如地位、财富等。人人都想拥有宝石，但事实是：小部分人拥有了绝大部分的宝石，而大部分人则在争夺余下零星宝石的过程中被踩得头破血流，郁郁终生。
瑞信《2019年全球财富报告》显示
全球 0.9% 人口拥有 44% 财富
这也正是《星空列车》中，钟城晓、鹰世、花江等人的经历：钟城晓努力工作，梦想着创作自己的动画，可惜前路黯淡无光；鹰世被同事呼来唤去地作弄，家乡邻里也嘲笑他的文弱；花江虽然才华横溢，但在人才多如沙砾的大都市，最终还是没有出人头地的幸运……于是，作为竞争中的输家，他们在失意中或主动或被动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比起与常人隔着距离的维根主义，钟城晓等人的经历或许要更容易引人共鸣得多：这些竞争宝石失败的人，不恰是许多现代青年的写照吗？他们漂泊在外，努力工作渴望过上更好的生活，但现实是太多人都在担心着三十岁之后被“优化”掉，四十岁之后连卖菜的工作都找不到。网络上太多关于用工年龄限制，关于职场性别歧视的讨论，关于用人如奴役牲畜的讨论，关于内卷的讨论……这些话题，你不会陌生。
巧的是，贤治在《银河铁道之夜》中有一段“天蝎之火”的情节，与钟城晓等这群在社会生存“战败者”的经历十分相似，它讲述的是一只即将被天敌吃掉的蝎子的故事——
有一只专门捕杀小虫子吃的蝎子，有一天却不幸遇上了黄鼠狼，险些被吃掉。蝎子在逃命的途中，掉进了一口深井，并渐渐被水淹没。
濒临死亡，蝎子突然心有悔悟，说：“我曾经吞食了多少生命，而今怕被黄鼠狼捉住，竟逃得这么狼狈，但终于还是落到了这样的下场。啊，我已经没有救了。我为什么不乖乖地让黄鼠狼吃掉呢？那样的话，它也许会多活一天。请上帝洞察我的心意吧！不要这么白白地放弃这条生命，为了大家能够真正幸福，请享用我的身体吧。”
因为在竞争资源的过程中失败，天蝎由杀生到逃生，再是悟道献身，由得到舍，这与《星空列车》的剧情是何等异曲同工：
失意的钟城晓等人在社会竞争中失败，离世后器官被移植到猫娘诺瓦身上，却结出了拯救一条生命这般伟大的善果，而他们也欣然接受了这件事。假如不能功成名就获得幸福，那么不如用自己的死亡托举起另一条生命，至少能让别人得到幸福——
犹如《银河铁道之夜》里那只“舍身饲鼪”的天蝎、那在海难中把生存机会让给他人的家庭教师、那渴望成全捕鸟人的乔班尼……
无论从人设、情节，还是展现的许多哲思来说，《星空列车》与《银河铁道之夜》都是极其相似的。但正如前文所言，撇开这些相似，《星空列车》作为一部改编作，却又略有不同：原作强调幸福的真谛在于“舍”，而《星空列车》则更强调“得”——作为生存竞争中的得益方，我们应该如何去面对那些舍身为我的人？
维根主义与其信奉者也好，追逐“宝石”的人也好，这趟星夜旅程也好……剧情中所有的铺垫最终都是指向了这个问题。也正是对这个问题的追问，让《星空列车》不再只是一部轻松愉悦的废萌作，不再只是《银河铁道之夜》的致敬之作。
《星空列车》抛却了原作略显理想主义的美好幻想，弱化了略显悲怆的自我牺牲，而新编了一部画风讨喜、文风轻盈，却并不肤浅的童话故事，传递的也是一种更具普适性，更加积极的价值观：得到他人恩惠与舍身成仁都是通往幸福的旅程，不要畏惧从别人身上得到什么，只要你心怀感恩，懂得回报。
这趟载着星与夜，穿过生与死，模糊了真实与梦幻界限的旅程，其意义就在于让每个参与者释怀，从而得到真正的幸福：
所以，善良的猫娘诺瓦不必成为孤岛，得到不一定是在掠夺他人的“宝石”；
所以，所谓的失败者钟城晓等人也不必自怨自艾，因为除了成为人上人，这世界上还有其他值得珍惜的美好之物，还有其他通往幸福的旅途；
所以，得利者也不必恃才傲物，因为没有他人的舍，又哪来你的得？重要的是抛却“达尔文社会”那套冷漠无情的弱肉强食理论，喝水不忘挖井人，善待每一个为你让路的生命。
天地调和，舍得之间
龚自珍写：“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因为舍与得的循环往复，才有了每年枝头桃之夭夭，凋敝与吸收之间，生命得以生生不息地繁衍。
宫泽贤治在作品里以灵性的笔墨，温柔地描摹着他对天地调和、万物幸福的美好幻想。在那个世界，不仅有像《银河铁道之夜》那般世间的生灵怀着滚烫的赤诚之心，甘愿为了他人的幸福付出一切，也有《滑床山的熊》那样，熊与猎人互相理解，在杀与被杀、生与死中实现了有借有还的平衡，扫除了靠捕猎为生的猎人心中对献出生命的熊的愧疚。
而《星空列车》，作为显而易见的《银河铁道之夜》的改编之作，用更加贴近现代人生活情景的方式，让失败的“社畜”以一种特别的方式重新实现了生命的价值，让善良得总是拒绝他人好意的女孩终于明白“适时接受他人的好意，也是一种利人利己的善举”。故事的结尾，每一个人都各得其所，获得了自己的幸福。
所谓幸福，正是在给予和得到中，被传递分享。天地调和，就在舍得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