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 ||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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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蒲苇,原名李芳,连云港女子,爱生活,爱一切温暖明亮的事物。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木槿花在夏天的风里呼啦啦盛开的时候,这句诗就会从枝叶纷披的诗经里伸展出来,很柔美,很秀雅,也很明亮。
像一个安静的女子落在眼前,如一场爱情等在路边。
它让路过的人不由得止步、欣赏并忍不住来一声吟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舜华,即木槿花。
多年前,我第一次“遇”到这句诗时,不是在采个桑采个薇就能来一场偶遇的《诗经》里,而是从一个鬓上霜花点点的中年男人的口中得知的。
那一天,刚开学不久,九月的树木依旧绿意重重,空气中氤氲着叶子和花朵的清芬的味道。
傍晚,初秋的天空,醉酒般的晕红,路边的一排木槿花正蓬勃而响亮地开到了云天。
我和两个同学从实习学校回宿舍,彼时我们的年龄可以做《诗经》里面最美好的那一句吧,我们皮肤润泽,心情饱满,我们一路的说笑里都散发着木槿花的清新之气。
那时,我们不懂爱。那时,我们向往爱。
走过学校附近的一片老房子前,我们看到了一个中年男人。
他,正看着我们。
准确地说,他正在等我们。
显然,他的心里有疑问需要我们来解答。
可当我们走到他的近前,他却把眼光转向了别处,仿佛有意让我们忽略他的存在。
但是当我们走过他几米远的地方时,他又叫住了我们:“同志——”
同志?这么一个严肃而郑重的称呼,让我们三个人都吃惊得同时回了头。
只见他两手摩挲着灰色中山装的前襟:“请问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秦月的人?”
说这话时,我们看到他的脸因激动而通红,像一个做错事的少年面对老师的注视而惊慌失措。不,更像一个暗恋的青年,想要我们把他那封写了一夜的情书转达给那个叫秦月的女孩——因为彼时,我们看到他的手不知如何摆放,看到他惊慌的眼神里跃动着的全是孩童般的纯真。
只是,我们三个人都不是徐州本地人,连这片老房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如何知道那个叫秦月的女子住在哪一座雅致的房子里,亦或坐在哪一株木槿花前读书赏景?
他望着我们,目光里全是期待。
夏末的凉爽,在那一刻慢了下来,像一场美好的爱情正盎然地走在他的人生里。
我们都摇头——
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他就从我们茫然无知的表情里捕捉了否定的句式。
与此同时,我们看到了秋的微凉正悄悄地停留在他的脸庞,我们还看到了他的眼睛里蓄着西天边落日般的惆怅。
就在我们转身离开的那一瞬,他念了一句诗——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他边说边向西边的小路走去,步履留恋而沉重,仿佛每一步里,都在丈量着从前的距离,那个距离在缩短,那个木槿花般的女子,在花丛中浅笑盈盈、婉约期间。
那年,我们多年轻啊,年轻得不懂得用美好的唐诗宋词来丰富人生,更不懂得爱情还需要裁剪些诗经里的枝叶来润色。
所以面对那个中年男人遗落下来的这句诗经,我们觉得古怪而好笑,像《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有着让人诸多的不理解,更是不能让人温和地接纳。
只在一转身间,这句话就被我们随意地丢在路上,随意地扔在那时那地的风中了。
二十年后,当我重新拾起这句俊俏的诗句时,仍然是在木槿花锦绣盛放的时节。
八月的风暖暖地吹来,我所在小城的木槿花渐次盛开,开得清秀大气,它依旧像一个女子,和那年我在徐州实习时那条小路上的木槿花一样,内敛低眉、落落大方地站在路边,似在静静地想念旧人,又如苦苦地遥望归人。
那天,我应一个朋友之约去她家给她上初一的小女补课。
一进门,铺展在我眼前的不是朋友家花木成荫的清碧风韵,不是从客厅到书房间一路迤逦而来的绿植风光,而是客厅墙上的那幅字画——是字画中的那句诗经: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那一刻,我吃惊了。
像回放电影一样,我头脑里闪过当年那幅水墨般的画。
一个中年男人局促不安地站在路边的木槿花旁,他曾眼有点点愁,他曾心有千千结。二十年前,他也曾把这句话落在一幅画最醒目的位置,只是当年的我们肤浅得不能品味到这是一句饱蘸深情写就的句式。
这是怎样的一句诗,竟然如此坚韧执着地走在这么多人的人生里?
我的心里有重重疑虑。
我把探寻的目光丢给我的朋友,她立刻心领神会地向我娓娓道来。
原来,墙上的字画出自她故去公公的手笔。
她说,她的公公一生偏爱诗经,把诗经当作一株株植物一样去欣赏,去呵护,去打理。
每天,再忙,他都要空出一点时间来,在这些植物间采撷点情愫,濡染些花香。
她说,她的公公尤其欣赏《有女同车》这一首,曾经频繁地给他的一双儿女诵读过,讲解过。
朋友说得我愈发好奇:“你婆婆是不是也偏爱诗经?”
“婆婆在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朋友答。
“那你公公后来没有再娶吗?”不知是那句诗扣动了我的心弦,也不知是被朋友公公的故事给感动了,反正,那个八月的下午,我的心被诗经里的枝枝叶叶给缠绕了。
“公公年轻时在徐州教书时有过一女朋友,后来他调回家乡后就失去了联系。”朋友顿了顿,又说:“婆婆去世后,听说他还去徐州找过那个女子。”
朋友说得轻描淡写,我在一旁听得浓墨重彩。
那一刻,我感到世界真是太小了,小得只需一个转身,就可以遇到许多旧人和旧事,就可以触摸到旧时的时光旧时的花香。
“那个徐州的女子莫不是叫秦月?”
这回轮到我的朋友吃惊了:“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他曾那么欢喜地在我们的面前说出这个好听的名字。
“那后来你的公公找到那朵木槿花了吗?”
朋友轻轻地摇头。
我,默默地叹息。叹这个世界又实在太大了,大得无边无际,大得山长水远,大得只一个转身,那人,那事,就落入茫茫人海中,再也寻不见了。
现在回过头来细想,我才恍然明白,那年,朋友的公公,他是一直看着我们从学校大门走出来的。他猜想那个叫秦月的女子一定也会从那个大门里出来的,可是他等了一天,甚至两天,都不见那朵清秀的木槿花。
于是,他就向我们鼓起了勇气……
那一年的那一刻, 他的心里该是怎样的百转千回,无人知晓了。
或许,人世间的许多苦痛只能自己触摸,自己深藏。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这是人生里多么美好的一次偶遇。
他和她,在人生的某一段路途,就那么不期而遇地同乘了一辆车,同走了一段路,同谱了一首曲。
他俊逸如一棵修竹,她清雅似一朵木槿。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路边的木槿花浓浓烈烈,树上的蝉鸣高高低低,心中的慌乱起起落落。
可是,不曾预测的,猝不及防的,车就到站了。
在路口,他作揖,她招手。
一年又一年,思念和遗憾,悲凉和错失,像穿堂入室的风,在子夜,在凌晨,落在彼此的身上、心上。
终于,等来了一次可以重新同乘一辆车的机会,于是,越过千山万水来找她。
然,山重水复处,她在哪里?
寒蝉鸣处,回首斜阳暮。
回吧,退吧。
退回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安然度光阴。
光阴荏苒。
岁月老了,烛光都睡了,可是想起她,他的心中仍会抽出一枝清白细嫩的容颜来——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
有一朵木槿花呀,在一个男子的心中一直盛开着。
一开,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