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流金穗月(三)【郑德祥】
听完厂子里的事,谭天妈看着大萍子的脸,试探地说:“听别人说,侯升经常请你看电影,你生日那天还送了你鲜花。”
大萍子脸一下红了,不好意思地埋下头,默默地笑。
谭天妈轻轻叹息一下,说:“唉,可惜了,你跟我只有干母女的缘分……”
大萍子低垂着目光,柔声说:“侯升一直都对我好,他这人很精明,有时还有点霸气……我不清楚为什么他很吸引我。”
干母女俩说话的当儿,谭天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情,他本就对她们的话题不感兴趣,偶尔一两句话飘进耳朵,随即就从另一只耳朵飞走了。当他听到大萍子讲述她和侯升的事情时,不由得放慢手上做的事,凝神听起来,并且悄悄扫视一眼大萍子似乎正在泛着幸福红晕的脸,忽然心里隐隐地有些不舒服,继而,也对侯升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但随后就嘲笑起自己来,笑自己有点乱吃醋:人家两个相好碍着自己什么事呢?虽然大萍子是妈妈的干女儿,虽然有时候她会甜甜地称呼他一声谭天哥,虽然他对她的确有几份干兄妹的亲近,但不管怎样,也不能构成干涉人家自由恋爱的理由啊。
但无论自己怎样规劝自己, 往后的日子,谭天对大萍子就有了一种微妙的疏远,那种干兄妹的亲近也淡化了许多。本是发小,又是制药厂工友的侯升,也让谭天产生了一层隔膜,虽然日日谋面,却像咫尺天涯。对这一系列心理变化,谭天理智上知道不应如此,但在情感上,却总是拗不过心底里那个固执的自我。
一天,大萍子像往日一样随意来到谭天家,不同于往日的,一块儿来的还有一个女孩。
女孩戴一副镜片圆圆的近视眼镜,脑袋后面垂着两根触及肩部的麻花短辫,她上身穿一件半新的小翻领女式军褂,下身着一条同样半新的蓝涤纶长裤。她脸色略显苍白,面孔略显清瘦,举止轻盈,一副文静娴雅的模样,让人觉得,她可能是个正在读中学或者大学的学生。
大萍子指着女孩,大咧咧笑着对干妈和谭天说:“她叫穗儿,乡下来的,给她表姐看孩子呢,也就是她表姐家的保姆,所以,有时我干脆就叫她'黄山来的姑娘’。”
穗儿也笑了,笑的很羞怯,苍白的脸颊泛起两片红晕,她礼貌地跟谭天妈打招呼:“阿姨,您好。”随后,接着大萍子的话,补充说:“我姓金,是从唐县来的。”一边说着,也对谭天点点头,
接着,大萍子一手抓着穗儿的胳膊,一手抚着她的后背,向她介绍了自己和谭天母亲的关系。大萍子告诉干妈, 穗儿的表姐是制药厂的技术员,跟她家住邻居。
谭天笑着对穗儿说:“你要不说是从唐县来的,我还真以为你是黄山来的呢。”
那时,这座城市各影院正在热映一部叫做《黄山来的姑娘》的电影,里面的主人公是一位来自黄山山区,到北京做保姆的安徽姑娘。
穗儿也笑着说:“我们唐县也有很多山,但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石头山,跟黄山可没法比呢。”
“其实,你们唐县也很有名,我早就知道的。”
“啊?谭师傅,你对我们唐县很熟悉?”
穗儿张着一双清纯的眼睛,有点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浑身上下充满城市气息的男青年,热切而真诚地等待他的回答。
谭天面对眼前这个略显柔弱,却很真挚的乡下女孩,不知怎的,一种要对她说话的热情在胸中奔涌。
穗儿脸上含着笑,朝谭天微微仰视着,刚说过话的嘴唇微微开启着。
谭天看见,两颗好看的虎牙儿,在穗儿秀气的嘴唇里熠熠闪着洁白的光泽。
他对她说:“我曾经读过白求恩的故事,对他不远万里来我们中国支援抗日战争的壮举特别敬佩,最后,他把自己的鲜血也洒在了中国的土地上,他牺牲的地方就是你们唐县。”
“啊,你知道的真多呀!”穗儿兴奋地差点喊起来,她接着说,“白求恩牺牲的地方就在我们村附近,我们那儿还有白求恩纪念馆呢。”
大萍子见谭天和穗儿说的格外投机,而且兴趣盎然,好像他俩以前就很熟悉似的。而她这个干妹妹,和谭家来往有很长历史了,却没见过谭天跟她这么兴高采烈地热情互动过,他对她好像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只是在有事情的时候才简短地跟她说几句话,平时,对她好像视而不见似的,有时,他对她的主动聊天,也好像是在心不在焉地应付。这许多年来,她还以为他不会笑呢,今天才发现,他竟然笑的春花灿烂,说的口吐莲花,就跟侯升面对她时那样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像个话痨,心里不禁萌生了一些妒忌的情绪,连忙打断他们的话题,说: “哎呀,你们俩该说完了吧,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
大萍子一边负气似地抱怨着,一把抓住穗儿的胳膊,朝谭天妈说了声“干妈,再见”,就离开了谭天家。
谭天谈兴正浓,冷不丁失去听众,好像釜底抽薪,意犹未尽的他不由得索然无趣起来,他照照镜子,猛地胡撸几下头发,在镜子里,他送给自己一个尴尬而不乏甜味的笑。
谭天仰面倒在床上,床板发出一记快乐的声响,他两脚垂在床边,头枕着手,望着天花板发呆。
不知为什么,那个叫穗儿的女孩儿的面容不断在他眼前闪现,每一次闪现,都带给他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以至于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像是节日里放飞的气球那样,密集而轻灵地向空中飞腾,飘舞,如繁星满天,像群鸥翔宇,使单调空洞的天一下子变得充满色彩,赏心悦目起来,也让平静的天空源源不断充满了动感,美感,曼妙感——仰卧在床上的他,尽情感受着这种新奇的意境。
他还从未体验过如此动人心魄、激荡灵魂的感觉,他还从未有过要在一个女孩儿面前倾心相谈的强烈诉求,他还从未发现过有哪个女孩儿像穗儿一样具有那么强的亲和力。他的梦境像夏日清晨碧绿草叶上晶莹的露珠,折射着晨阳七色的霓虹之光。在梦里,两颗好看的虎牙儿像两粒美丽的星儿,闪烁着动人的光泽,那张略显苍白而极具亲和力的脸儿微微仰着,仿佛正集中精神欲听他侃侃而谈……
谭天工作的制药厂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在华北区域首屈一指,厂子规模宏大,职工数万。生活区是一排排屋脊高耸、瓦片如鳞的人字顶平房,平房数量之多,占地面积之大,能让任何一个初见者感到震撼。
生活区里,若干排平房住户合用一个自来水管,方形水泥池子里高高矗立着一根铁制的水龙头。人们烧水做饭,洗菜洗衣,需来此处用桶用壶或用锅用盆接取后方能完成。每到做饭之前,或洗刷之际,水管周围就聚满了人,水龙头不停地喷出白花花的水柱,前面的刚接满了盆,后面的立马就伸过来了锅,你来他去,人影如梭,一时间,流水声,说话声,锅盆撞击声,碗勺磕碰声,还有偶尔爆出的对不规矩排队而乱加塞儿人的斥责声混合在一起,场面嘈杂,形同集市。
周末或者假日,水管周围就变成浣洗衣物的场所,那些每天在制药厂忙于上班的人们,利用短暂的休闲时光,把积攒了一周的待洗衣物从家中拿出来。样式不同的洗衣盆摆满一地,男男女女都俯身搓洗着,不久,一根根拉起来的晒衣绳上,就挂满了花色不同、形状各异的衣服和床单。
一天,谭天在洗衣服的人群中远远看见了穗儿,他下意识停止了搓洗,视线粘贴在她的身上,他寻找那两颗美丽的虎牙儿,但那张秀气的小嘴紧闭着,她在专心致志洗着衣服,对他的注视毫无察觉。
就在这时,大萍子提着几件衣服,打扮一新地出现在人群中。她踩着高跟鞋,躲避着洗衣服的人们,躲避着地上的小水洼,绕来绕去,走到穗儿的面前,笑着说:
“穗儿,今天实在没时间,只好又让你给帮忙洗了!”
穗儿抬起脸,见是大萍子,一笑,说:“给我吧。”伸手接了过去,她好像对这种事情早已习以为常了。
“穗儿,改天我请你吃巧克力,啊!”
大萍子笑说一句,一转身,高跟鞋“嗒嗒”响着,蝴蝶似地飞走了。
谭天看见,不远的地方,侯升跨在他那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上,脚踩着地,一动不动地停着。大萍子径直走到他身后,一抬身,敏捷地坐在车后架上。
侯升踩动脚蹬,自行车轮毂在明亮的阳光里旋出两圈光晕,由近及远,很快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谭天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滋味儿,但这种感觉瞬间就消失了,因为他看见了时常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两颗好看的虎牙儿。
委婉待续……
【作者简介】:郑德祥,石家庄常山纺织集团工作。曾有文字散见于《石家庄日报》、《石家庄工运》、《女子文学》、《文粹读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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