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晚期思想的四个关键概念及其意图
第一作者:李咏吟
作者简介:李咏吟,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李咏吟(1963- ),男,湖北浠水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哲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经典解释学、文艺美学、诗歌与哲学研究。
人大复印:《美学》2016 年 08 期
原发期刊:《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 年第 20163 期 第 41-48 页
关键词: 尼采/ 虚无主义/ 反道德/ 艺术自由/ 生存意志/ Nietzsche/ moral nihilism/ anti-moral/ artistic freedom/ survival will/
中图分类号:B14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571(2016)03-0041-08
一、“权力意志”与生存真理
尼采晚期思想研究,在国内外学术界皆引起过高度重视,相对尼采早期思想而言,他的晚期思想更具创造性[1]。相对尼采生前出版的成熟哲学著作,《权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只是尼采晚期思想笔记的结集。虽然这些思想笔记带有“哲学未定稿”的种种不成熟特征,但是,它与尼采的前期和中期著作具有“内在思想重叠性”,它所具有的独创性、复杂性与深邃性,足以说明这部书稿是考察尼采晚期哲学思想的有效路径。在尼采死后,这部未定稿受到种种关注,形成了多种文本构造方式。可以肯定的是,由尼采的妹妹与妹夫所改造的文本,歪曲了尼采的思想,不少学者试图还原《权力意志》的原始状态。一般认为,柯利(G.Coli)与蒙提那里(M.Montinari)的考订版,比较接近尼采手稿的原状,可以由此出发去认知尼采的生存哲学创造,评价尼采生命哲学的思想意义,这部思想笔记集,呈现了尼采思想“创新”与“回转”的双向冲动。这显示出,尼采的晚期思想与早中期思想有其一致处,即不断推进早期的生命意志哲学,同时,又有许多突破与创造,彰显出他对生命意志的认同及对宗教意志的激烈否定。
尼采的哲学思想创建,与经典哲学家不同,他不喜欢哲学家通常采用的严格的逻辑理性思想方法,更喜欢诗性直观的思想表达方式。与此同时,由于无法严格执行预定的逻辑与理性规划,尼采的笔记经常陷入循环往复的思想重叠之中。在疾病折磨与思想创制的冲突中,尼采一直想构建并规划为《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的书,由于身体疾病的缠绕,最终没有完成系统严格的论证。他总在草拟各种写作目录,撰写各种提纲,始终处于写作构想的“未定状态”,其目的,就是为了尝试构建独特的生存哲学。例如:学者/什么是真理/论精神的放纵/我们艺术中的蛊惑因素/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道德与生理学/虔敬/论自由精神的历史/我们非道德论者/高贵的心灵/面具。随后,又修正为:什么是真理/论学者的自然史/面具/论高贵的心灵/我们非道德论者/群盲道德/论艺术中的蛊惑因素/虔敬/善良的欧洲人/未来哲学/怀疑论者/自由精神/强大精神/诱惑者/狄奥尼索斯[2]57。其中,有几个关键词没有变化,这就是学者、真理、艺术、道德、自由、生命意志等。后来,尼采试图制订相对稳定的著作结构,这个尝试,至少在笔记中出现了五次,其中,最后一次出现,已经形成了相对确定的目录:即“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2]1307,分成四章十二节。从这一目录中,解释者可以想象尼采的思想意旨及其探索意图,虽然在写作中真正执行未必是顺利的事情。在此,尼采极其关心“真理问题”、“价值的起源”、“道德与非道德问题”、“虚无主义问题”、“生命原则问题”,并且,可以肯定,这几个问题是尼采建立生存哲学的核心环节,因此,探讨尼采的生存哲学必须抓住“权力意志”、“虚无主义”、“反道德”、“艺术自由”等中心概念。
尼采生存哲学的出发点,在于对宗教的“道德”立场进行“虚无主义”式的彻底批判。尼采生存哲学的基点就是“反道德”,或者说,反传统意义上的一切道德。尼采毫不隐讳地指出,“我们是非道德论者”,他所要做的事情,全部与传统道德价值规范相反。“我们否认人是要追求幸福的”,“我们否认德性是通向幸福之路”,“我们否认有人们一直以来所谓的道德行动”。一般说来,“道德”,是理性哲学所坚守的基本价值,也是人类摇摆于感性与理性之间所作的最后选择,它是最高的人类价值原则,虽然人类在生活实践中无法充分表现道德的价值。问题在于,如果这些基本价值皆被否定了,那么,尼采到底想把人们引到何方?还有什么是人类生命存在必须坚守的价值?为此,尼采草拟了:自由精神;批判作为虚无主义运动的哲学;非道德论者;批判作为最严重的无知的道德;狄奥尼索斯哲学[2]1404。说到底,就是要引到重视生命本能的哲学价值观上来,简单地说,就是自由精神与非道德论,最终指向的就是“狄奥尼索斯哲学”。酒神的哲学,就是生命的放纵,生命的狂欢,生命的自由。应该承认,尼采就是要否定德性作用或道德规范,强调生命意志,肯定原始生命冲动。在此,强力意志具有双重蕴含,一是外在的,即寻求“道德与认识、道德与宗教”之间的关联;二是内在的,即寻求生命的强力意志表达,探讨“道德与艺术以及我们的德性”[2]203。在此,涉及尼采的“Der Wille Zur Macht”的翻译理解。目前,在国内学术界存在“权力意志”和“强力意志”两种译法的争论①。在笔者看来,这个词不仅可以译成“权力意志”,而且可以译成“强力意志”,因为前者包含着尼采批判的内容,后者包含着尼采肯定的内容,所以,这两种翻译都有道理。无论是强力意志,还是权力意志,都是要“反道德”,就是为了确立生存哲学的生命立场。尼采并没有理会真正基于政治的生存哲学与社会的生存哲学,他只愿意在自己的艺术想象中设想纯粹的艺术生存哲学,这样,酒神的生存价值才能被特殊放大。诚然,在解放生命束缚上,生命崇拜有助于个体生命的自由与个体欲望的确证,但是,任何由法律与无限习俗束缚的社会,皆不允许纯粹生命迷狂的自由表达,因此,这种“反道德冲动”并没有真正看到道德的现实性力量。不过,尼采的生命哲学观念,对于艺术家来说是最好的心灵解放方式。
尼采的生存哲学,强调原始生命意志的重要地位,特别是艺术的强力意志,甚至可以说,艺术的强力意志,就是生命意志哲学的自、由表达。反对道德,必然要寻求新的替代物,在尼采看来,“道德”损坏了生命的力量,因此,要恢复生命的力量,就必须反对道德,正视生命存在的野性本源力量。正视生命力,就是重视欲望、本能、享受与春天,重视一切生命力野性发展,问题在于,在理性的社会生活中,这种生命力量必须不能以损害他人为代价。如果不损害他人,就必须建立道德,如果一定要尼采建立道德法则,那么,这个道德也只能是“主人道德”,只能是生命的放纵与自由。尼采指出:“我发动的战争,穿越所有荒谬的偶然性,民族、等级、种族、职业、教育、教养的种种偶然性。”“一场战争,犹如在上升与没落之间,在求生命的意志与对生命的复仇欲之间,在正派与奸诈的欺骗之间的战争。”[2]1430实际上,这场战争,就是要摆脱一切束缚,回到生命本身,寻找生命的原始力量。因此,尼采所理解的政治或生存的第一定律是:“伟大的政治,想把生理学变成所有其他问题的主宰。它想创造一种权力,强大得足以把人类培育为整体和更高级者,以毫不留情的冷酷面对生命的蜕化者和寄生虫。”[2]1430显然,这是一种纯粹生命想象的政治学,不是基于现实权力意志与野性欲望的政治学。尼采所要解放的是作为个体的人,而不是作为整体的社会人,因此,尼采的生存哲学,并不具有现实可行性,甚至是对现实可能性的扭曲。在看到尼采生存哲学的精神解放意义时,必须认清这种生存哲学的虚幻性。
二、“虚无主义”与价值重估
尼采对道德价值的极端批判,已经预示了道德价值的毁灭,而且宣告了道德价值失效与虚无主义之间的关联。尼采指出:“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呢?——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而且,他还认为,“虚无主义乃是一种常态”。那么,到底什么是虚无主义?为什么道德的价值必然导致虚无主义?在尼采那里,虚无主义并不是放弃价值,而是指虚无主义的价值损害了生命自身。显然,这些问题值得进一步研究。在《权力意志》中,尼采区分了两种虚无主义,一是“积极虚无主义”,二是“消极虚无主义”。作为积极的虚无主义,它往往作为“强暴性”的破坏力量,达到它的相对力量的极大值。它的对立面,或许是疲乏的虚无主义。作为消极的虚无主义,这种虚无主义不再具有“进攻性”,其最著名的形式就是“佛教”。佛教是以宽容、忍让、苦行作为自己的基本道德价值,在尼采看来,这些道德价值都否定了生命存在的自由力量。
尼采认为,虚无主义作为提高了的精神权力的象征,作为积极的虚无主义,它可以是强者的标志,也可能是不充分的强者的标志,“目的是创造性地重新设定一个目标、一个为何之故、一种信仰”。积极虚无主义,是有作为的虚无主义,是展示生命强力的意志,但是,其最终价值也值得怀疑。没有怀疑,就没有虚无主义,甚至可以说,虚无主义就是对人为设定的根本价值的消解与彻底怀疑。尼采还看到,“虚无主义”,表现为一种病态的中间状态,这种病态包括:“巨大惊人的概括”、“对根本无意义的推论”,等等。虚无主义作为精神权力的下降和没落,属于消极的虚无主义。尼采看到,消极的虚无主义,作为一种弱者的象征,精神力量可能已经困倦、衰竭,以至于以往的目标和价值不适合了,再也找不到信仰。消极虚无主义,不重视生命力量的积极表达,相反,要隐蔽生命的强暴力量,表现出对一切残暴力量的忍受,因为消极虚无主义相信生命忍让才能最终解决所有的矛盾冲突。在此,虚无主义好像是巨大的人生价值的坚强设定。佛教从来没有怀疑自己的价值,只有对宽容忍让与苦难价值的无限肯定。基督教一方面强调宽容博爱,另一方面则强调信仰与希望,依然是对自身价值的无限精神肯定,只是强化了肉身生命的罪恶。因此,在尼采那里,积极虚无主义是对肉身生命价值的自我肯定,消极虚无主义则是对精神生命价值的充分肯定。前者肯定肉身价值与自我幸福的意义,后者则否定肉身价值而肯定灵魂永生的意义。尼采看到:“价值和目标的综合自行消解,结果是各种价值相互冲突,导致瓦解。”“一切令人振作、有疗救作用、提供慰藉、令人麻醉的东西纷纷出笼了,披着形形色色的伪装,宗教的、或者道德的、或者政治的、或者美学的”,等等,一切以否定生命本原的存在力量为标志的道德就出现了。“上述假设的前提,没有真理,没有事物的绝对性质,没有自在之物,这本身就是一种虚无主义,而且是极端的虚无主义。”“它径直把事物的价值设入其中,而没有、也不曾有一种实在与此价值相适应,相反,只有一种价值设定者方面的力量的标志,一种对于生命目的的简化。”[2]402我们可以无视尼采的观点,但是,尼采的这种思想逻辑,正是我们分析其思想价值的基础。因此,海德格尔说,“虚无主义是一种日益取得支配地位的真理,那就是:存在者的一切以往的目标都已经失效了。但是,随着以往与主导价值关联的这样一种转变,虚无主义得以完成自己,达到一种全新的价值设定的自由和真正的任务”[3]720。在此,海德格尔强调了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