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得读一手的

《邪不压正》四刷,我注意到一处细节:
明太祖画像登场时,蓝青峰说了这样一段话:
“洪武一十八年,百位画师为太爷造像,太爷一怒之下,斩了95位,只留了5幅画像,此乃其中之一张。”
刚好近来在读明史,发觉史实中给朱元璋画画像,发生在明初和洪武三十年前后。蓝青峰(或者说姜文),为啥说是在“洪武一十八年”?
而明太祖分明有5幅画像,老三朱潜龙这儿只1幅,那么,另外4幅又在哪儿呢?
我又翻开《明实录》,从第170卷,循着时间线往后翻。我想搞清楚:洪武一十八年,发生了什么事儿?
看完前后10卷,只觉背脊发凉。我得说,姜文实在是厚道人!他留了引线给我们,顺着摸过去,就能引爆一颗真实的历史地雷。
历史有它的黑色幽默,而遥远的相似性,又将张麻子的画像与朱元璋的画像纽结在一起。
你也许不明白我在说什么?那么,我们做道数学题:洪武十八年,是建国后18年,咳咳,我指明朝建国。
这一年的大明,发生了三件大事儿:
第一件,明初四大案的郭桓案案发,牵连出五六万贪官,贪墨粮食两千四百多万石粮食。
太祖震怒,要求彻查,几乎把六部换了血。
太祖气得睡不着觉,他实在不明白,严刑峻法,怎么还是禁不住贪!大明官僚系统,真的烂透了吗?
于是,太祖决定了第二件事儿。
第二件,发布诏令,发动全国百姓检举揭发贪腐,并且授权百姓可以绑着贪官进京告御状。
换句话说,是把监察权让渡给百姓,让老百姓当御史,而且,不仅允许文斗,而且允许武斗(绑官)。
诏令还以“夷族”的刑罚威吓,要求地方官员不得阻挠,考虑到百姓路费问题,太祖还给核查无误的检举者报销路费。
这一年,苏州常熟百姓陈寿六,直接和子侄绑了当地贪官,举着一本“太祖语录”,也即《大诰》,找太祖告御状。
太祖不仅接见了陈寿六,还严惩了贪官,并且还给陈寿六开了先进典型座谈会,连夸“陈寿六可真了不起”。
第三件,明初“文字狱”,正式拉开序幕,一直搞到太祖宾天。我在文字狱上,加了一个引号,表示我不认同文字狱的说法。
对于历史,我们必须历史唯物主义地看,不能脱离当时的历史背景。
明太祖接手的天下,什么样子?
蒙元帝国被推翻了,但蒙元帝国意识形态的遗毒,仍然很深,我根据吴晗整理的史料,概括为三座大山:草原本位主义、种族主义、贵族官僚主义。
换句话说,蒙元大开历史倒车,制造了巨大的思想毒瘤,没有一场对知识分子阶层的雷厉整风,明朝的意识形态是立不住的。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洪武十八年,朱元璋都当了18年皇帝了,江南的士人还在讥讽他是红寇,以朱元璋贫农出身斥他为“蛮子”,这个“蛮子”就是元朝对南人的蔑称,而南人就是元朝人种四等分的最低级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
你想想,都建国18年了,还有人搞元朝种族主义、种姓制度那一套,太祖能放任自流吗?
历史有它的黑色幽默。这三件事儿,让你想到了什么?
那么,像吗?
如今人们再评说太祖以及洪武十八年的历史,总是按照官僚知识分子的话语体系,就说这个吴晗吧。
论学术考据上,是大牛,史料是详实可靠的,但在思想上,被批判,实在的说,不亏。
一部《朱元璋传》,写尽朱元璋的黑料,但关于朱元璋怎么对普通百姓的,却一个篇章都没有!
是因为没有史料吗?我查了明实录,几乎全是老朱对百姓的操心。随便摘取几个,都是洪武十八年的事儿:
泰州老下雨,水淹了三千余顷田,太祖下诏,免当地百姓的赋税。(泰州久雨,水溢渰官民田三千余顷,诏免其租。)
镇江丹徒知县胡孟通、县丞郭伯高因事被抓,当地老头韦栋等数十日,跑到南京说两个官是好官,求太祖别治罪。金坛县丞李思进也因事被抓,当地人丁原德率数十人也跑南京来请命,求太祖别治罪。
太祖,还真就没治罪。
后来,又发生了类似的事儿,太祖不仅官复原职,还加赐衣币。侍臣不解:陛下对他们好过头了!太祖说了一大堆,总结一句话:什么是好官?百姓说他好,他才是好官!
(镇江丹徒知县胡孟通、县丞郭伯高以事当就逮,耆民韦栋等数十人诣阙疏其抚民有方,举留之。时金坛县丞李思进亦坐事当逮,邑民丁原德率数十人诣阙言思进在官多善政,乞留。
时州县父老有诣阙上言县官善政,当罢任而举留者。上赐手敕奖厉复职,加赐衣币。侍臣曰:“县令抚民,职所当然,陛下加以厚恩,待之至矣。”上曰:“郡县之治,自守令始,朕向在民间,尝见县官由儒者多迂而废事,由吏者多奸而弄法,蠹政厉民,靡所不至,遂致君德不宣,政事日坏,加以凶荒,弱者不能聊生,强者去而为盗,此守令不得其人故也。今县官能为吾抚循百姓,达吾爱养斯民之意,得其欢心,岂不深可嘉尚?且为政以得民心为本,能得民心,则其去也民岂得不爱而留之?不才者,民疾之如仇讎,惟恐其去之不速,岂肯留也?即此可以知其人之贤否矣,使守令皆能抚民,天下何忧不治?赏而劝之,非滥恩也。”)
还有,陕西省委书记报告朝廷,说延安府的刁民,欺隐田粮十二万七千余石,我打算如数征回来。
太祖却说:老区人民如果真有欺隐,是该征回来的,但是,这都有念头了,你想一下就征完,还让不让百姓活了,不准!
(陕西布政使司、按察司奏:“延安府属县频年欺隐田粮十二万七千余石,请如数徵之。”上曰:“民果欺隐所司,当即发之,今积有年矣,乃欲一时徵纳,岂不厉民?”不许。)
明实录里,还经常有朱元璋起来,问侍臣:天下安定吧?百姓过得好吧?(今天下百姓安定否?)基本是唐僧的节奏,时不时就唠叨:天下百姓安定否?
某日,朱元璋还跟侍臣感慨:我每天966处理朝政,搞不定的,到夜里都睡不着。侍臣说:陛下别太累了。
朱元璋说:咱他娘的不想歇着,谁想天天工作啊,但国家都是勤奋而兴、怠惰而衰,我哪敢贪图享乐啊?
(上谓侍臣曰:“朕夙兴视朝,日高始退,至午复出,迨暮乃罢,日间所决事务,恒默坐审思,有未当者,虽中夜不寐,筹虑得当,然后就寝。”侍臣对曰:“陛下励精图治,天下苍生之福,但圣体过劳。”上曰:“吾岂好劳而恶安?向者,天下未宁,吾饥不暇食,倦不暇寝,奖厉将帅,平定祸乱。今天下已安,四方无事,高居宴乐,亦岂不可?顾自古国家未有不以勤而兴,以怠而衰者,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决于是,甚可畏也。安敢暇逸?”)

我所列举的,都只是九牛的一根毛,《明实录》里太祖关心百姓的记录,多得数不过来。
可吴晗为什么没看到呢?还是说,就没想看呢?
还请注意,吴晗的《朱元璋传》完整写毕于1964年。对明太祖体桖百姓的选择性失明,后来在海瑞罢官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归根究底,吴晗之所以不书写百姓,还是因为他,没有建立人民史观,仍是标榜“士大夫”精神的高高在上,我认为这不好。
一大早,我絮絮叨叨说这么多:一来是想跟大家说明,我花那么大精力写《洪武十八年》,实际上,在写什么;二来,我也想跟年轻的同志分享个感悟:
历史,还是得读一手的。
哪怕你认为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也得是自己结个红头绳打扮她,而不是让她穿洋装。
用人民史观、用历史唯物主义、用对人的温情去阅读,我们才能看清“洪武十八年”这段不存在的历史,和那个被丑化画像背后的太祖。当然,我也是这么要求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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