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谈丨陈永锵:花鸟画具有“思想性”就正如人有人性一样,理所当然
《旧梦依稀绿》 陈永锵
在“迪士科”舞步的包围中,来一阕《阳关三叠》的老调,纵使它真情挚意,也未免要煞风景。然而,“劲歌”也会衰歇、盛宴终还殆散,唯苍穹的日月星辰,一直安祥地俯览着万代兴废。大自然以它永葆新奇的魅力,使人们无法终止对世界的凝思和对自身的反省,从而获得慰藉与乐趣。思想,是大自然给人类的特别优惠,艺术则是思想给自然的回敬。隶属于艺术的花鸟画也是思想的,那末,花鸟画具有“思想性”就正如人有人性一样,理所当然。
《菊花》 陈永锵
无奈,给信仰戏弄过的人们,对“思想”谈虎色变、讳莫如深,仿佛“思想”无非“政见”,“艺术革命”即是“政治斗争”。这样,“思想性”也就不得信口雌黄,以避横祸,而艺术的思想性话题,仿佛早该让“理智”和“明哲”来彻底埋葬。
或许是历史的体谅,让那暴风雨过后,萧条一时的文苑,在残垣断壁上萌生了“麻醉痛感神经”的药用草木,“娱乐性”“趣味性”一时间摇曳起它们早熟的花果,而树的再成荫,恐怕还不得不等待。
误解常障碍着人对事实的亲近,而事实却毫不介意于人的偏执而在规律的维护中存在。
《丽日》陈永锵
艺术是一种意识的反映,“存在决定意识”,一切艺术意识和政治环境不无因果关系,这种关系有时还表现得相当密切,但它们毕竟是思想领域中的两个方面。艺术和政治对社会也有着各自的职能。真正的政治家并不会容许艺术家越俎代疱,用艺术手段来开动国家机器。
《百合》 陈永锵
兼大政治家、大诗人于一身的王安石,未因为情怀的激越而用诗来代替奏疏;诗词歌赋纵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但满腹文才的岳飞与辛弃疾并非驾驶诗词去驱逐胡虏、收复山河。《满江红》的艺术价值,不仅是它能使人凭吊岳飞“精忠”的政绩,更主要是永存诗中的悲壮与崇高所唤起人们有如:面对高山大海的恒久景仰。如果八大山人的创造,就止于八哥的一双白眼上,那么,花鸟画史断然不会因为他对异族政权的憎恶而让他占一席地。宋院的御用画家,或许曾在自己的工笔花鸟画中渲染皇上的恩泽,但使后人在他们画中所感到的却是:摇曳绢素上的自然宁静的平和气息,以及楚楚的生态,仿佛在永远诉说着人类对美好心境的憧憬。命途多舛的恽南田,并没有在他的花鸟画中抱怨;皈依佛法的虚谷不见得要把尺素上的“野气”收敛。如一的洒脱,使郑板桥在艺术上得到独具芳心的兰与竹,而在宦途上招惹的却是不可回避的灾祸;郑板桥的竹,无缘移根于名利场一刻半晌,但可以咬定在他艺术的青山上,笑雨傲风。
《春至乡村》 陈永锵
人们在现实里许多可望而不可即的希冀,却每每可以在艺术中如愿以偿。这就是艺术的一种特有功用。这或许是花鸟远非旨在描绘花香鸟语,绘画主要是审美思想的形象化方式,作品中的思想,以审美为其本色,而它的倾向性──思想性,则表明诸种互为差异、高低有别、厚薄不一的审美趣味。
《庭院鸟声》 陈永锵
花鸟画和其他艺术一样,以其“美的多样性”本质,使得它不拘于一格。然而,无论花鸟画的表现风格和取材何等万异千差,但他们之间永远同一的是,真实个性对美的拼命追求,并体现追求者的诸多思想局限。(诸如地域性、民族性、阶级性、历史阶段性等等),但美决不是某一部分人的专利,美是要体现人类的整体愿望的。以不懈创造来服务于人类,是人类历史上最崇高、最优秀的德行;合乎美的规律的创造,在作品上的表现,是最高层次的思想性反映。所以,花鸟画作品的思想内涵不是飘泊在取材、标题、技巧上的绿藻,它应该是体现作者对美(包括生活美、自然美、艺术美)的沉思、认识和执着的实践,从而展现的超脱腐朽观念的辽阔思想境界──画家美学思想的形象表现。作品的灵魂和生命力的存在,决定于作品能否给予人以思想感情上的触动以至交往。事实上,真正从审美角度来读艺术作品的人,其所关注的是作品中的人──作者。而不是作品中孤立的被描绘事物和技艺。花鸟画的思想性,实际上是作者审美趣味的格调。
《荔熟蝉鸣》 陈永锵
白痴使人乏味就在于他“没头没脑”;毫无意义的画幅使人侧目,就在于作者思想的苍白;庸俗的画格使人恶心,就在于作者审美意识中的媚俗世态;……使人悦目赏心的作品,无一不是出自作者感情的真挚、思想的深沉!
目下,正招摇市井的庸俗“花鸟画”其不可一世的派头,并非是“昌盛繁荣”特征,倒正表明:花鸟画在被人蹂躏!可叹的是,竟还有人为之喝道唱诺、并授之以“尊重民族和人民群众的审美趣味”的“下里巴人”桂冠,殊不知,这是对人民的愚弄和鄙夷!至少也是对民俗的无知和曲解,以及对人民审美潜能的无视。当然,这样说,并非可以妄加断言:中国花鸟画已经日暮途穷,花鸟画需要“救世主”的悲怜。
《白玉兰》 陈永锵
艺术的殿堂,从来不是“先知者”“预言家”的一己杰构。森林的伟岸和前境,要由那些无知于所置群体外观的、而又顺应生态规律,好自为之的树木们构成和把握。中国艺术何去何从?中国画如何推陈出新?花鸟画该如何继往开来?对这些问题的解决,绝对不是任何一个艺术家所能胜任的!而每一个艺术家都可能、也应该做到的只是:正对现实世界中的社会现象的积极思考、促进自己审美观的新陈代谢,从而在艺术实践中,坦露自己的对美的独特见解,以供人鉴赏评判。因此,作品中的思想,便会以其独特性、深刻性、鲜明性构成作品的生命与魅力。
《草木同春》 陈永锵
花鸟画不是“性感歌星”的媚眼,它不屑教人魂离魄荡、醉生梦死;花鸟画不是政论家的演讲,它无力于解答家国的“运程”。买卖可投入所好,但艺术只能是艺术,终究不是买卖,它有它无法更易的“雅度”。艺术需要感情,而感情却不是空泛的东西,它要以体现思想性质的量形成充沛的感染力。艺术非功利的本性,注定了它只能以美为始终。画为心声、画是审美灵魂的自白,非此不足以为画。是故,画家的思想不可以已,思想性不可以不屑。
在现实生活中,寻觅,谛听那发自人类心灵的朴洁歌谣,是消除噪音纷扰的妙着,所以我不揣冒味,在霓虹灯下也不时哼起《阳关三叠》,咀嚼着花鸟画“思想性”的涵义。
一九八五年八至九月于广州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