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龄作品欣赏II胞衣迹 ，我们频频回顾念念不忘渴望厮守

客家人的故乡在中原，千年不断的迁徒，在乡土中为客，又“客而家焉”。其间，客家妇女的吃苦耐劳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客家妇女成了客家精神的象征。因为传统的客家思想：男人以厮守家园为耻，以出门在外闯荡天下为荣。今天，梅州的海外侨民多出本土人人口一倍多，成了华侨之乡。所以在家顶天立地的妇女是孩儿漂洋过海的精神支柱，他们心中念念不忘的就是胞衣迹。什么是胞衣迹呢？

女人怀孕生小孩后的胎盘，我们客家人称胞衣。客家祖先一直流传着一个信念：每个人身上都有与生俱来的“精、气、神”。神指元神即胎神也。女人刚怀孕，胎盘（胞衣）上就有了元神，阿太说人身上的胎记，便是胎神留下的永久印记，胞衣则是胎神的代表物，是神圣之物。客家妇女生下孩子后，胞衣要用经太阳光消毒的草纸包好，双手小小心心捧着深埋于产房的角落或厨房里的水缸底下，这个地方就是胞衣迹。这是做围龙屋时专门空留着的，这样孩儿走再远也会回家的。想想现在，医院妇产科把产妇胞衣送往金光闪闪处大补人肉身去了，只顾了眼前利益了，不能不让人佩服客家先祖特留胞衣迹的不凡举动！

真正深深懂得客家母亲的艰辛和伟大，是在自己生小孩子之时。生小孩，女人一生无法回避的最大痛处，每每想起我总是禁不住冷汗淋淋。多年以前，在娘家葡萄树下的小房间里，我已经痛了四天了，我拒绝着上床，老是走着蹲着捂着弯着，反感医生老来检查。晚上，痛得“象样”了，娇小玲珑的伍医生扶我上床，鼓励我用力，用力，用力，力用了，可“我自岿然不动”。休息一会，继续，我咬着牙，用尽了全身力气还是徒然。到了晚上九点多，山村的夜已深，四周静悄悄。伍医生说，再生不下来，只好剪开口了。一听这要命的剪，那可不是爱德华神剪。四天前听说邻居老师生小孩就是因为没力气了，最后被横剪竖剪才让女婴出来。我的头皮不再发凉了，咬牙全身发力，死命地蹭，一次二次就在我咬得嘴烂，床布也被抓烂，痛不欲生呻吟之时，一女婴“哇”地一声大哭，啊！终于摆脱痛苦了！我的全身轻松地软了下来。医生的一句话，随即让我陷入了万复不怯的痛境：全裂！阿妈也在帮忙，医生告诉她脐带即神却穴，是人体的中心地位，因为连接母婴、连接胞衣的脐带被剪断了，这个口，是连接气血处，不能受寒，否则会直接浸肾。她们仔细包裹好婴儿后，又一轮生死之痛在医生的小小缝针下开始了，那是敏感部位不能麻醉下的生缝生剐！这么剧烈的疼痛我才体会肉体的不重要了，我都不想要了。从来包得严严实实洁得晶晶莹莹的肉体，今天竟破坏得惨不忍睹、痛苦欲绝，宛若自己的命已经不存在了，已经转移到了床上的小生命身上去了。一向对自己无病身体很自信的我，这时恨透了身体，心里骂着这天下最遭殃的身体！为什么客家妇女能生那么多孩子后还健步如飞满山转呢？我只生一个已痛成这样，真恨透了自己的身体，想想阿妈要生我们姐妹四人，那是多么痛苦的一痛再痛啊，太伟大了！

这时，只听女医生高兴地对阿妈说：阿姨，看，这么大的婴儿，比人家三个月的婴儿还大呢；难为她阿妈了，裂得这么厉害，也不怎么叫喊。白白胖胖毛发浓浓眼睛大大的小宝贝，众人皆喜全奔小孩去了，独我痛彻！做女人是多么的不易啊！做顺产女人更是难上加难啊！怪不得客家先祖认为胞衣是人的生命之根。生命难得，要发芽要壮大，只有深埋入土后才能根深叶茂。以前的老围龙屋，厨房地板是不用石灰、沙、黄泥合成的三合土铺地的，还是原汁原味的黄泥地，方便日后埋藏胞衣所用，后来的房屋就留一小块缝隙作日后深埋之用。产房就叫落地间，意即落地生根，是胞衣迹也。

你会对我说：胞衣迹不就是故乡嘛。但是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只答对了一半，又对又不对。因为客家客家处处为家，从中原故土到江淮流域，从江西石城到福建石壁，从石壁到广东，从广东到五湖四海，客家人辗转了多少故乡，记住了多少故乡，而最终要回来的就是胞衣迹。千年的迁徒使客家人已没故乡，真正的故乡远在中原，所以，客家人只好对出生的胞衣迹情深意笃。走得越远越想念，总想拚搏出一方天地，回胞衣迹做实事，修桥修路办学办医院等等。我的舅舅早年在香港艰苦谋生，后迁澳大利亚。祖国改革开放，不再对华侨小商等成份不好的家族歧视时，他首先回国，回家乡松口中学捐资教学楼，回老围龙屋，像看自已风烛残年的老祖宗！当走到胞衣迹房间时泪流满面，久久不能成语！宴请同宗后，他流泪恳请当地父母官，自已出资将他胞衣迹里的二头牛迁出。原来在宴席开始前，他特意来到他的出生房间，嵌入他眼帘的是那两头水牛的蹄印！间背杂草葳蕤，有不知名的藤蔓抓住泥墙深深嵌入，又有高高草木投怀送抱，结果攀缠在一起，结成篷状，长成疯子的头发。更有后来的枝蔓想冲破篷状纠缠，想追求阳光的上进。阳光从寿字石窗的缝隙中钻了进去，发散着泥土和牛粪的剌鼻的怪味。可怜，舅舅的胞衣迹成了今天生产队的牛栏！

这是他心头万万不愿看到的啊，故乡！围龙边的小溪，围龙后的柚林，盘绕围龙的绿绿稻田，高山上飘来悠悠的山歌，凉风总是把蜻儿搅起，燕儿呢呢喃喃闹早起。早起的阿妈和着鸡鸣，晚归的阿妈埋头挑着比她高的柴担，任晚霞嘻笑着欣赏袅袅炊烟。同屋的玩伴逗着抓来的鱼虾在乐，同窗的同学除了玩耍就剩摇头晃脑的背诵，所有这些都像红绸舞动人心弦。第二次回乡，舅舅出资把老围龙屋医治，把胞衣迹原样修整好后，净手拿出已逝母亲的像，小小心心地挂上：阿妈啊，我常常面朝东方深深呼唤、深深呼唤，终于，天感叹，云动容，云儿慢慢从我头上飘过，故乡，是你么？你来伴随游子远走他乡么？远方可是阿妈在呼唤？“距离拉伤了我的视线”，游子走得太远了，找不到回去的路！阿妈！为了故里的兄弟姐妹不受连累，我无路可回又天天梦回啊！故乡！飘洋过海走尽天涯路，可怎能忘得了故乡的泥泞山路？！泥泥泞泞的黄泥路，散发着浓浓的泥土气息，细幼的黄泥象小孩子的皮肤柔软细嫩，与脚板肌肤相磨，软软的痒痒的松松的全面呵护着脚，一直呵护着我走在森林水泥中，多象阿妈的呵护啊！在这里，我们客家满山的绿不见了，我们客家人真诚善良不见了，每天只能面对淡漠的人情，每天只能见到路树的头发上滴着雨，点点滴滴，滴着我深深的回忆。夜深人静，故乡的半月形水塘，故乡的甜蜜蜜金柚，乡亲们的热情，就会格外地以一种特殊的亲切向我召唤！我只能久久地将岁月刻成思念，久久地、、、、、、

想着泥泞的往事，想着骑在牛背上的将军样，想着在这胞衣迹里，一条番薯一个芋头一碗白米粥已是享受！阿爸远在他乡，阿妈把每一点饥饿和劳作都留给自已，教会孩儿怎样从倔强中成为一棵大树！每夜，阿妈用温柔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轻揉着小儿懂事帮妈劳作留下的伤痕，穷得只能用唾液来涂抹。“儿子，乖，阿妈轻轻帮你擦后就不痛了。”“真的，阿妈，一点也不痛了”。

阿妈，我已经又坐在儿时小竹椅上了，你再用温柔的手抹抹儿子的伤口吧！

国家的苦难一直伴随着阿妈这位坚强的客家妇女，一直苦难到因病早逝都不言苦的客家阿妈！临终念念不忘的是小孩子怎么办、农田里的活还没干完、牛儿没人管、菜地没人理，就是没想到自已已是弱不禁风的百病缠身的弱女子！幼小的我怎么就不知道，你的忧伤，已经潜伏在老屋斑驳的阴影里！阿妈，您离开我后，我孤苦伶仃远渡重洋，象一只孤鹰，独自抵御无边大海的风暴，无边人情的冷暖，有时连半个番薯半个芋头半碗白米粥也吃不上啊！阿妈！幸运的是，冥冥之中阿妈付与了我倔强又坚毅的翅膀，让我展翅高翔！我知道我高翔的背后，是阿妈虽然被沉重压弯但却非常结实的脊梁！我有坚强的后盾让我高大，让我杰尽全力作出我应作的贡献。

啊！阿妈！啊！故乡！

离开故乡久了——被迫地不能返故乡——到每年都能回到胞衣迹，舅舅说：心里始终装着一本书一间房，那就是族谱与胞衣迹。西晋--梁祖芳--梁姓南迁始祖，中原洛阳——江西——福建—广东梅州--二千多公里--一千多年--客家，这是“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的客家的根。崇崇敬敬，永永远远！正如席慕容所说：

多少相思多少离愁，

终成一道水痕送我远走

回眸再回眸

千次万次你在我眼中也在我心中

我频频回顾着期待你的温柔

我频频回顾着渴望长相厮守

作者：李松龄

松龄简介：客家松龄、李松龄，广东梅州客家人。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北京大学进修学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协会员。北京作家报专栏作家、散文选刊签约作家。曾在《人民文学》、《安徽文学》、《红豆》、《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报刊上发表作品。曾获中国百篇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多篇作品入选《十年精品优秀作品》及文学丛书 。出版25万字专著《客家松龄》，获孙犁散文奖及中国散文论坛大赛一等奖。出版合著《客家古民居——梅县卷》，获梅州市第十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著作类三等奖，2017年叶剑英元帅诞辰，出版合著《叶帅故里——雁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