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的“苦”
“又做噩梦了,醒来又是一身汗,看看表,4点,得,今天开始了。”
大米是位抑郁症患者,他的讲述从“又”开始。
“挺痛苦的,既因为疾病自身的症状,也因为心里的害怕吧,怕自己没用,怕自己什么都做不好,还是讨厌的负担。”
我问大米,那些害怕或许不是真的事实,只是病耻感作祟呢?他笑笑,说“可能吧”。
被抑郁症击中的大米,担心并惧怕丧失作为社会人的合法资格。这似乎成为抑郁症的一个困境:自卑和疏离等是抑郁症的特征与症状,在社会中它们是不为人所喜的性情状态,建议抑郁症患者对自身的正视与接纳,以及旁人对病患的善待和友好,不恰与所谓的常情常理相悖么?换句话说,污名仿若抑郁症的原罪。
抑郁症常蒙受“异类”的污名,污名源自不名誉的特征与理想状态的距离,距离消弭意味着污名的解除,可是那距离——在应该和不该之间分类并分等,不正是社会有效有序运转的条件么?这是否意味着,某种意义上,抑郁症是社会化和社会控制的必然代价?
大米又说,“最近媒体不总报道名人因为抑郁症而自杀吗?我看报道一般都挺煽情的,也都特理解、特同情、惋惜逝者。但是在患者群里,好多人都一边忍受疾病的折磨;一边被社会排斥,今天还有人说进了群后更抑郁了,因为对比下来,外边没人理解他。我倒觉得不用埋怨什么,对抑郁症不友好什么的,人之常情吧。”
抑郁症的苦在媒体中是可说的。在媒体最近对抑郁症名人的报道中,竞争的激烈和压力的沉重、个体在毁灭面前的孤独无助、对理解和温暖的渴望,都令人心有戚戚。这些体验非但不该归咎于个人,而且它们还具有道德意涵,让人既心疼又敬重。抑郁症被报道成对每个人或许都会有的体验的一种推到极端的表达,它的传播也就是对我们自身的一种慰藉和救赎。
但抑郁症的苦在现实中却未必可说。戈夫曼指出,污名的效力不在那些不名誉的特征,而在于污名是一种身份,是对携带者的整体评价。得了抑郁症的人,等于矫情、没用、讨厌……这些符号不只是心理学层面的“焦虑”“抑郁”“恐惧”等术语的转译,更会在社会生活中重构,成为道德污点。
“对抑郁症的成因,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生物性的,有人说是心理疾病,有人说是因为没有开悟,也有人说因为跟上了鬼。在治疗上,一般是多管齐下,药物、心理、运动,谁知道什么管用呢,有帮助就试试”,大米说道。
凯博文把疾痛分为生理性的疾病(illness)和社会性的苦痛(distress),这一框架为人文取向的研究所重视。大米对抑郁症的介绍启发我:依据层次,或许社会性的苦痛还可以再细分,包括体验性的和文化性的等等类别。文化性的苦痛是社会对疾病的污名,体验性的苦痛是病患在社会生活中对疾病的感知。
文化性的苦为疾病赋予了道德上的否定、社交上的排斥,和生理性的苦共同作用,带给病患体验性的苦。布迪厄说个人的苦难都蕴含有社会性的密码,文化苦到体验苦的链条也为此提供了一点佐证。麻风病、艾滋病、抑郁症,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