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节特刊]东方樵的散文《教书》

教书

东方樵

你得安于教书。
不为那句“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的赞美诗,也不为“红烛”“春蚕”“园丁”之类的“高帽子”,不对你唱高调。任何世道,少不了剃头的、行医的、教书的。别不高兴,把你和剃头的相提并论。可别忘了,人家操的可是“顶上功夫”,一点也不比你那点吃粉笔灰的本事含糊。更甭提那“柳叶刀赶不上剃头刀”的闲话儿了。你也不必自轻自贱,你至少没吃白饭,好歹算条汉子。怪人宣永光早就说了:“教书是好汉子不做,赖汉子作不了的一种行业”,一针见血!你敢说自己是“好汉子”?料你没这份自信。甘认自己是“赖汉子”?打煞你,怕你不会点头。你呀,就是那么一条不“好”不“赖”,中不溜秋的汉子。你这种角儿不教书谁教书?
让人说,教书是一种“吃不饱、饿不死”的差使,让人说,“教书者穷,写书者傻,读书者呆”。其实,哪个朝代教书的不穷呢?否则,就没有“穷秀才”一说了。话说回来,穷,也不一定全是坏事,你不记得?史书上记载,叔向曾向韩宣子贺贫呢!就因这“穷”,少了许多的酒肉朋友,有时个把月,鬼都不上门,这不正好?每天,你消消停停地吃罢午饭,自自在在地睡个午觉,多美气!想那些富人,镇日里高朋满座,客厅里一窝苍蝇似的嗡嗡嘤嘤,搞得他寝食都不得安宁,那也算人过的日子?你的钱包是干瘪了点儿,干瘪也好,它怎么说也吊不起“红眼人”的胃口,拉赞助的,打秋风的,绑票的,哪个找你?人家吊颈要找大树,找你,不算是讨米的遇上了叫化子?少那些无端被敲诈的纷扰,你能说不是一种幸运?我想,更不会有人邀你投资入股合伙做生意了,要拿出做生意的本钱,除非你把一家老小的嘴巴缝起来,这年头,缺钱的人借不到钱的,要贷款,你又找谁担保?弄不到钱,你不敢麻雀吃黄豆不跟屁眼商量穷掰,因此也就不用担投资的风险,“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你也是。折了本投河吊颈的,跳楼自尽的,服毒自杀的,都是那些有俩钱作烧想发横财的主儿,你挨不上边。放假了,你可以放胆出门,去大自然里换换空气,不用担心偷儿打洞撬门,你那台14英寸黑白电视,几架子破书,谁要?更不用害怕车匪打劫,剥你那身不起眼的行头,夺你那讨米袋似的背包,哪个愿费这个瞎劲?穷,真是一个安全的港湾。够了,居家清静,出门放心,轻轻松松,一无挂虑地活着,人还图什么?俗话说,“讨饭三年,给知县都不做”,你一年几个月的寒暑假,还不算那么多的双休日,谁有你那么多闲暇时光?闲散惯了,说土点,穷快活惯了,怕是给个赚钱的路子让你钻,你也干不来。三百六十行,没有哪条路比教书还自在呀,老兄!
你说教书的活得卑微,说上天是个“九等公民”,就算“九等公民”又怎么样?活得像小草一样卑微的人,才活得像小草一样单纯干净。干干净净地活着,才像个人。
不说客气话,“九等公民”是有点卑微。不必说,在某个不可回避的社交场合,你被人冷落,被人遗忘(你连张名片也没有)。不必说,你出差没有资格坐卧铺,只能住价格低廉的旅店。不必说,单位分房时,你要么“顶天”,要么“立地”。不必说,你重病住院,要不到公车,要不到特效药。不必说,你的子女就业,远不如有一官半职的人解决得顺心。不必说,你那些混了个小小办事员或当了小车司机的学生办点什么都比你容易……你立在个“清水衙门”,鬼把你当回事?学生家长不巴着你,还怕你像猫师傅不教虎徒弟上树一样,讲课辅导时留一手不成?连家长也是这个态度,何况他人?打锣找,满世界找不到一个把你当“鱼”钓的,你那双手,不是批条子的,钓你屁用?没人“钓”你,这也好,你也不遭那“吞钩”的罪。那些上钩的主儿,哪个不像狗一样被“垂钓者”吆来喝去?哪个不怕事儿败露而成天价心惊肉跳?哪个不怕蒙面人夜半破门“分肥”?你呢?干干净净的,因为,想红包也没你收的,想回扣也没你接的,想一枚来路不正的钱币也没你拿的。也罢,白天,花血汗钱心安理得,晚上不做噩梦。当你黄鹤楼上看翻船,叹一声“苍天有眼”,你不感到干干净净地活着多么舒坦?
有人笑话教书的“鱿鱼海参认不全”,你莫脸红。没有经纪放屁如打雷的阔脸和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谁请你赴那不吃白不吃的酒宴?哪止“鱿鱼海参”,“喫啖”(洽谈)桌上乌龟王八蝎子蚂蚱牛鞭狗肾这些玩意儿“艺术加工”了你认得?替你说句,莫说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还是不吃为好,那些几十块几百块钱一瓶的“牛溲马尿”还是不灌为妙。你没见那些“中部崛起”的主儿像个快分娩的妇人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徒唤奈何?你没见那些“鲸吞虹吸”的主儿呕肠呕肚地下着猪崽丑态百出甚至一命呜呼?得了,你吃不到腥膻肥腻,沾不上他人膏血,肠胃也地道是个“清水衙门”。“清水衙门”不赖呀,高血脂、脂肪肝这些怪病儿怎么也“普及”不到你头上,这可是值得抡锄头脑儿敲磬的美事。试想你也牙缝里塞着肉屑,喉咙里翻着酒嗝,大肚皮搁在讲台上,看你怎么教书?你“老九”也别癞蛤蟆想吃天鹅屁,说些“假如我当市长……”这些没放油盐酱醋的梦话,教书的,几乎个个眼高手低,本事生在嘴上,真给个肥缺你干干,怕是平凹先生说的,让猫拉车,一下歪到床底下。人家断了你“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妄念,逼得你于人无所求,于权无所欲,你“求”,你“欲”,也是白搭,索性不“求”不“欲”!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不在权势的阶梯上爬,也就不干那些狗苟蝇营的埋汰事,不做那些胁肩谄笑的叭儿态,腰椎完好无损,灵台落个清白,良心不受啃啮,活着,不累!你还要怎样呢?老兄!
莫笑话我班门弄斧,我忽然想到了《围城》,小说中有个人说过这样的刻薄话:一个人要是在社会上无声无息了,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死了,要么教书去了。这话说得够损的!教书的就那么“寂寞”得可怕?生活舞台狭小,是实,与外界没啥联系,是实,活得有些寂寞,是实。但说“寂寞”到如入坟墓,怕你老兄也不会答应。
这年头,要说最不“寂寞”、最发泡的是歌星、影星、舞星、名模、国脚之类,简直让追星族神魂颠倒。但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星”在天上“飞”的,你掂得准自己几斤几两,知道只能老实点在地上“走”,除非你走火入魔,才有那非分之想。你生就了个“寂寞”的命,“古来圣贤皆寂寞”,你当然远非圣贤,但你教的是“圣贤”的书,总算跟“圣贤”结了点儿缘,你不寂寞谁寂寞?寂寞倒成全了你,让你活得充实,“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不吊嗓子,不练拳脚,在书架前立了,找中意的书看,找必读的书看。书,一本本的读厚了,又一本一本的读薄了。书的神髓,悄悄儿的渗进了你的血脉,充实了你的生命。你多走运,你的职业半是教书,半是读书,“读”为了“教”,“教”逼你“读”,读,读,读,尽管读不出个千钟粟、颜如玉、黄金屋,你毕竟像嚼叶吐丝的“春蚕”(注意,是比喻,不是给你戴“高帽子”)一样,在这不停的“嚼”“吐”之中,诗意地升华了自己。你天天有书香盈袖,有鸿儒对语,你能说你活得不充实?你哪里会感到孤独寂寞呢?想想那些“白天坐着轮子转,中午围着桌子转,晚上绕着裙子转”的主儿,哪有时间看书?哪里读得进书?精神荒芜的人是最寂寞的人,我看他们是天底下第一等可怜的。生存环境有点“寂寞”有什么不好?免得你在一个又一个的社会圈子逢场作戏.说些不想说的话,做些无意义的事,只有傻瓜才感觉不到逢场作戏的无聊和空虚。我不是说成人不好,你我都是成人,只是说成人“阅世渐深,天真愈减”,难免渐渐地世故起来,彼此交往没来由地费那么多机心。而与小孩在一起就不同了,他们有“世人久已遗失的灵魂”,“有世人所绝无的纯真”,像露珠儿一样透明,对你以肺肝相示。这简直是些“小鸟儿们”呀,天真无邪,朝气蓬勃,叫叫喳喳的,环绕着你。你不觉得是活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园子里吗?你还用得着提防什么人吗?人防人,活得别别扭扭,不设防,才能活得坦坦荡荡,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还有,跟老气横秋的老货在一起,胡子都长得快些,而长期与孩子厮混,则会不知不觉的年轻起来。是什么缘故,我说不清楚,反正,心理学上肯定有个说法。你每日得了孩子们朝气的感染,活得那么欢欢实实,如果还要“寂寞”“寂寞”叫呀叫的,我可要骂你得了便宜卖乖了。那画漫画儿的丰子恺老先生,想到孩子们行将长大,不会再有“真生活的团体”让他放怀地加入其中了,就悲哀得不行。而你呢?“小鸟儿们”如流不断的春水,一茬又一茬轮番花朵儿似的簇拥着你,这可是叫子恺先生羡慕死了的福气呀,老兄!
你该记得,许地山先生说,“文化的真人是与物无贪求,于人无争持的”,老兄你成不成得了“文化的真人”我不敢打包票,但教书这个行当能使人修炼得“与物无贪求,于人无争持”却是肯定的。不信你这与“文化”结缘的主儿,就没有丁点儿见贤思齐之心。算了,不唱高调,说到底,你是条不“好”不“赖”、中不溜秋的汉子,红顶子你捞不够,太阳山你去不了,要气力没气力,要手艺没手艺,你又不愿辜负了肚子里那“半吊儿”墨水,还想活得自在、干净、充实点儿,那么,除了教书,哪有更适合你的生存方式?
没错儿,老兄,你得安于教书!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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