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意杨的短篇小说——《老 堆》

废黄河,像一位遗民、隐士,横卧在淮北平原上,静静地,听着年轻的一辈唱年轻的歌谣。
        同样白发苍苍的,还有一位叫大运河,南北纵贯,粗重的喘息和打鼾,住在临近的人家,犹清晰可闻。

两位历史老人上千岁了,他们的额头里脚板上,真所谓饱经沧桑。瞧!废黄河,青春芳华的当年,性情暴烈呐,生猛荒唐,是个捅事篓子。但每个人每条河都有服老的时候,都有火气消减的时候。

今天,他的后代子孙总算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抹去泪花,忘掉辛酸,在大沙窝里栽果树,种粮食,结出的桃、梨、山楂,甜哟。还旱改水,还冲盐碱,还靠土吃土,团泥巴脱坯子,制砖制瓦……

废黄河老堆上,和运河依偎牵手的地方,有一片开阔高岗,十里不见人烟,开春白花花,秋来兔子奔,是名副其实的废地。建国初期吧,一支队伍开拔进来,造屋安家,于是一处新村落形成了。
        与周边的村落不一样哩。

看房产就顺眼,整齐有序,干干净净,不同于那些柴门犬吠,东倒西歪,七零八落。
        人就更不用说了,男子红扑扑,女人白净净。这里靠近县城,城里的居民偶尔路过,不禁惊讶,好水土啊,真有世外桃源啊!

这里的建制也不一样,他们不属县里的管,干部出差开会,不往县里去,直接去省城,那里才有属于他们的顶头上司。
        城里还没通上电,这里已经灯火通明了。

有学校,有医院,有供销社,有机耕队,有种子公司,还有电影院,……该有的差不多都有。
        放电影的场面最爆了,大集体年代一切都是计划的,一部影片,省、地、县,逐级放映。所以县城里的人跨过运河来“先睹为快”。

“为什么?咱是直接从省里拿片子!”老的,少的,介绍起原委来,无不眉飞色舞。
        不同的地方有的是哩。虽说头上同顶一个农字,同是土里刨食,外边人叫干活,这里叫上班,外边人叫苦工分,这里叫拿工资。

也许因为生活水平高,姑娘们一般不外嫁,外边的进来也难。一切,舒舒服服,自给自足,肥水不流外人田。
        当然也有一样的,虽然老家来自四面八方,但此地的方言土语也学会了,夸奖是“绝对”,生气是“绝相哦”,光火就成了“绝八代落得”,连温柔秀气的小媳妇也会冒出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词——“野妈的”。

七十年代大办社队工业,这里盘起了一座大轮窑。这里是一块肥肉,无边的老河堆,烧制砖瓦的优质材料,八辈子也烧不完啊。
        县里也在这里开了一家县级的砖瓦厂,再加上周边社办的,队办的,一时间,烟囱林立,欢歌笑语。

但质量都比不上这个“独立单位”。其时农村大包干开始了,购买砖瓦的人家越来越多,买主驾着小驴车,排队开这里的砖票。

质量好,是因为工人素质高,其他厂的工人,都是四下招的临时工,一边干活一边想着责任田。比不上这里,都是自家的,产业工人,专职的,终身制。各道工序,供土、制坯、码架、出窑、进窑,烧火,有条不紊,尽心尽职。

瞧,拉水坯的小伙子,一团火似地。再瞧,码架的姑娘,出水芙蓉,婀娜多姿。

有个姑娘叫小清,刚出校门,按知识按人材,本来是安排在单位办公室,她也满心欢喜去上班了,可是不到两天,申请调离,情愿来窑厂。女伴们疑问不解,她冒出一句:“野妈的——绝八代落得!”

从办公室文员到露天码架的工人,小清干得特开心,一边干活,一边打趣嬉笑,“绝相哦!”、“哈哈哈!”

厂里来了一个“外人”,也在半成品车间,拉水坯。听说是山东过来的,厂长有一天在运河底接一船煤炭,他——搭煤船过来的——对厂长使了个眼色,让厂里免了一桩诈骗。

厂长要谢,那人就提出来厂里做活。他在老家呆不下去了,当地干部霸占了他的未婚妻,他把对手尅个半死,逃出来了。要不是一份恩情,厂长怎么会收留一个“外人”呢。

大家都喊这小伙子叫“侉子”。侉子干起活来一个顶两个,做活的人都知道卖力,他不需要“卖”,力气过人,估计不次于楚霸王,拉一车坯子,跟拉一车棉花似的。

小清她们用警惕眼光盯着这个盲流,考察一段时间,还是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龟种绝对!

侉子住在轮窑旁边搭的一间小屋里。有两天躲在屋里睡,女工们判断是“感冒了”,下晚班的时候,小清回家拿来一包阿司匹林送给他。这是深秋的夜晚,侉子不知什么原因,在闷睡,其实是酒喝多了,小清进去的时候,他已经醉得睁不开眼,晕晕乎乎。小清还没打开纸袋里的药,整个人就被拽了过去。

警车呼啸而来的时候,侉子的酒还没醒。小清擦擦眼睛,叹一口气,轻轻告诉警官:“我是自愿的。我跟他已经订了。”
        婚后,也是在这间小屋里,侉子被人一顿黑砸,右胳膊,右腿,残废了。谁干的?不认识。

水坯子拉不成了,只能干点轻快的活。厂长安排他一个活,堵窑门。活轻,工资少,小清只好顶上。拉水坯并非男人的专利,只要身体灵巧,习惯了,小女子一样胜任。

单位办公室主任找到厂长责问,为何还收留这个混蛋?厂长一脸纳闷:“怎么聪明人不开窍呐,事情其实都扯平了了,非要赶尽杀绝?”

侉子也想到过挪挪窝一走了之,无奈小清实在舍不得家乡的“水平”啊,有工资,有劳保,去哪里能养活下半辈子呢。走与不走都无所谓,反正脸丢尽了。

言之有理,虽说已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但老百姓打工还是一条艰难的路。像小清家这个地方,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直到跨入新世纪,窑厂逐步进入下坡路,人们才走出老堆,一个一个,踏上异乡谋生的路。

新世纪又跨过十年,老堆上的高岗已经变成了几个大水坑,林立的烟囱终于轰然倒下。水坯子拉不成了,也没窑门可堵了。好在小清进入退休年龄,只是侉子没有户口,要继续找个事做。

厂长的儿子承包了这一片大水坑,准备搞水上人家度假村,侉子可以来打打杂。他们没有孩子,负担不重。加上小清近两千块的退休金,在这片古老黄河的老堆上,是能够安稳度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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