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胡达.阿米亥的诗作(上)
一、《时间》第77首
我的上帝,你赐给
我的灵魂
是烟——
发自爱的记忆
永无止息地燃烧。
从降生的一刻起
我们就开始燃烧,
如是不已
直至那烟
消逝,如烟。
二、耶路撒冷群山中的夏晚
岩石上的一只空罐
被夕阳的余晖照亮。
一个孩子朝它投石子,
罐子翻倒,石子落地,
太阳下沉。在沉落的事物之间
我仿佛升起——
一位删除着自然规律的新的艾萨克.牛顿。
我的阴茎像颗松果
包裹着许多种子。
我听见孩子们在玩耍;野葡萄
也是第三代后裔;
人声也是在欢乐中永远
消失的人声的子孙。
在这些群山中,希望属于水槽
之类的地方。就连那些空的
也仍属于希望之类的地方。
我张开嘴巴朝着世界歌唱。
我有嘴巴,世界没有嘴巴。
它必须用我的,假如它想
对我歌唱。我和世界是平等的。
我更多些。
三、凉鞋
凉鞋是完整的鞋的骨骼,
骨骼,及其仅有的真正灵魂。
凉鞋是我奔驰的双脚的缰绳
和一只疲倦的、祈祷着的脚上
系经匣的带子。
凉鞋是我所到之处我践踏的
小块私有土地,我的故乡、
我真正的国家的大使,地上
群集的小生物的天穹
和它们的必将来临的毁灭之日。
凉鞋是鞋的青春年华
和在荒野中漫步的记忆。
我不知何时它们将丢失我
或何时我将丢失它们,但它们终将
被丢失,各在一个不同的地方:
一只离我住所不远,
在岩石和灌木丛中间,另一只
沉入大海附近的沙丘,
像一轮落日
面对着一轮落日。
四、什么样的人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听见他们对我说。
我是这么个人:在二十世纪末,
灵魂设有复杂的管道,
感情有如精密的仪器,
记忆具有控制系统,
却有着来自古代的古老身体
和比我的身体更古老的上帝。
我是个适合大地表面的人。
洼地、洞穴和水井
令我恐惧。山峰
和高楼让我害怕。
我不像插着的叉子,
不像正在切割的刀子,不像被粘住的匙子。
我不平滑而灵巧,
好像一把抹刀从下面悄悄往上爬。
至多我是个沉重而笨拙的杵
把好和坏一起捣碎,
以制造一点味道
和一点香气。
我不理会箭头的指示。我谨慎
而平静地从事着我的事业,
好像一份在我出生的那一刻
就已开始写作的冗长遗嘱。
此刻我站在街边,
倦了,靠着一根停车计时表。
我可以站在这儿,无所事事,自由自在。
我不是辆车,我是个人,
亦人亦神,亦神亦人,
在世的日子已寥寥可数。哈利路亚!
五、生命
犹如登山者在山脚的谷地里建立基地,在通往顶峰的不同高度的途中建立一号营地、二号营地、三号营地等等,在每个营地他们留下食物、物资和装备,以使最后的攀登容易些,然后在归途中拾掇起所有东西,这样会有助于下山。同样,我把我的童年、青年和成年留在不同的营地,每个营地插一面旗子。我知道我不再回归,但要不负重地登上顶峰——轻装,轻装!
六、犹太人(节选)
犹太人被苦难和折磨所抛光,
好像海边的卵石。
犹太人只有在死亡中才显得与众不同
好像卵石在别的石头中间:
当那巨手抛掷他们时,
他们在水面之上
弹跳两三次,然后沉没。
七、我不是六百万分之一:我的寿命几何?开合开(节选)
开、合、开。我们出生前,我们身外宇宙中的一切
都是开着的。只要我们活着,我们身内的一切
都是合着的。我们死的时候,一切又张开了。
开、合、开。我们就是这一切。
八、细心的女人
一个剪短头发的细心的女人
给我的思绪和梳妆台抽屉带来秩序,
把感情像家具似的搬来挪去,
重新布置。
一个女人她的身体在腰际扎紧,果断地分成
上下两部分,
长着一双防碎玻璃做的
能预报天气的眼睛。
甚至她的激情的叫喊也遵循一定的秩序,
一种接着一种:
家鸽、然后野鸽,
然后孔雀,受伤的孔雀,尖叫的孔雀,
然后野鸽,家鸽,鸽,鸽,
画眉,画眉,画眉。
一个细心的女人:在卧室的地毯上
她的鞋尖总是背朝着床。
(我的鞋尖指向床。)
九、最后的词语
因为自从我停止成长,
我的脑袋便不再长大,我的记忆
在我体内堆积起来,
我只好假定它们现在已挤进我的肚子,
我的大腿和小腿。仿佛一所会走路的
档案馆,
一团有序的混乱,一座摇摇欲坠的仓库,
一艘超载的船。
有时我想躺倒在公园的长凳上:
那将改变我的身份,
从内部走失者变成
外部走失者。
词语开始弃我而去
就像群鼠放弃一艘沉船。
最后的词语是船长。
十、神恩的时刻
我过去常想,这可以以此方式解决:
就像人们在午夜聚集在车站
等候那不会到来的末班车,
起初只有几个人,后来越来越多。
这是个彼此亲近,
改变一切,共同
开创新世界的机会。
但他们散了。
(神恩的时刻已过。将不会
再来。)每个人将走他自己的路。
每个人将重又是一枚多米诺骨牌,
一面朝上,寻找另一枚与它相配,
在不断继续的牌戏之中。
十一、忘记某人
忘记某人就像
忘记关掉后院里的灯
而任它整天亮着:
但正是那光
使你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