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胡达·阿米亥 ( 诗选)

 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年出生于德国乌尔兹堡。1935年犹太人回归故土大潮中,随父母迁居巴勒斯坦地区。在耶路撒冷中学毕业后,参加了对德作战。1948年以色列独立战争期间参加以色列军突击队,战后在希伯来大学求学。毕业后在中学教授希伯来文学和《圣经》,后在希伯来大学任教。2003年逝世。
  阿米亥从四十年代后开始发表诗作,主要作品有《耶胡达·阿米亥的早期诗集》《游记》《耶路撒冷诗篇》《时间》《阿门》《大宁静:问与答》《耶胡达·阿米亥诗选》等。阿米亥善用反讽、悖论和玄学比喻等手法,影响了一大批当代诗人。
  
  一间屋里三四个人当中
  
  一间屋里三四个人当中
  有一人总是伫立在窗前。
  被迫观看荆棘丛中的不公,
  山上燃烧的火。
  
  完整地离去的人们
  傍晚被带回家来,像找回的零钱。
  
  一间屋里三四个人当中
  有一人总是伫立在窗前。
  暗黑的头发覆盖着他的思绪。
  他身后,是喋喋的人声。
  而在他面前,文字漫游着,没带行李。
  没有资粮的心,没有水的预言,
  被放在那里的大块石头
  依旧封闭着,像信函
  没有地址,无人收到它们。
  
  两个少女住在一幢旧房子里
  
  两个少女住在一幢旧房子里。
  有时她们泛滥,有时她们消失,像沙漠里
  河流。
  有时她们是十个,有时她们就一个。
  
  有时她们的黄灯泡彻夜通明,
  像一组孵蛋箱供给24小时的爱,
  有时只有一个小小的红灯泡
  像一颗糖果四周环绕着光晕。
  一株硕大的桑树矗立在院子中央。
  春天里有许多果实挂在树上,
  落在地上。
  
  她们俩一个弯腰捡拾,
  另一个伸臂采撷。
  我的眼睛两个都欣赏:
  一个穿一件男人的T恤衫再没有别的
  另一个,凉鞋系皮带,
  几乎一直缠裹到肚脐。
  
  一位少女清晨外出,像个骑士
  
  一位少女清晨外出,
  马尾辫甩啊甩仿佛骑在马背上。
  衣裙和手袋,墨镜、项链和饰扣
  像铠甲披挂在身上。
  但在这一切的下面
  她是又轻盈又苗条。
  
  有时在夜里她赤裸而孤独。
  有时她赤裸而不孤独。
  
  你能够听见光脚板
  跑开的声音:那是死神。
  
  后来,一个接吻的声音,
  仿佛陷在两层窗玻璃之间
  一只飞蛾的扑翅声。
  
  我丢失了我的身份证
  
  我丢失了我的身份证。
  我不得不为许多办公室
  全部重写出我的简历,一份给上帝,
  一份给魔鬼。我记得
  三十三年前在内盖夫沙漠
  一处风吹日晒的联络站前拍摄的照片。
  那时我的眼睛是先知,但我的身体却不知
  正在遭遇着什么事情或适从何处。
  你常说,这就是那个地方,
  那事就在这儿发生的,可是这并不是那个地
  方,
  你只是这样认为,且生活在谬误中,
  ——一个其永恒性大于真理的
  永恒性的谬误。
  
  随着岁月流逝,我的生活不断填充着各种名
  字,
  像废弃的墓园
  或一堂荒唐的历史课
  或一个外国城市里的电话簿。
  
  死亡就是当某人不停地呼唤你
  呼唤你之时,
  你不再转回头去看
  是谁。
  
  细心的女人
  
  一个剪短头发的细心的女人
  给我的思绪和梳妆台抽屉带来秩序,
  把感情像家具似的搬来挪去,
  重新布置。
  一个女人她的身体在腰际扎紧,果断地分成
  上下两部分,
  长着一双防碎玻璃做的
  能预报天气的眼睛。
  甚至她的激情的叫喊也遵循一定的秩序,
  一种接着一种:
  家鸽,然后野鸽,
  然后孔雀,受伤的孔雀,尖叫的孔雀,
  然后野鸽,家鸽,鸽,鸽,
  画眉,画眉,画眉。
  一个细心的女人:在卧室的地毯上
  她的鞋尖总是背朝着床。
  (我的鞋尖指向床。)
  
  给一个女人的诗
  
  1
  
  你的身体白净如沙,
  孩子们从未曾在里面玩耍
  
  你的眼睛忧伤而美丽,
  像课本里的花卉图画。
  
  你的头发纷披低悬,
  好像该隐祭坛上的烟炷:
  
  我不得不杀死我的兄弟
  我的兄弟不得不杀死我。
  
  2
  
  我们在一起时,圣经中的所有神女
  和所有传奇都发生在我们之间。
  
  在上帝的宁静山坡上
  我们得以休憩片刻。
  
  子宫的风到处为我们吹拂。
  我们永远有时间。
  
  3
  
  我的生活悲苦如流浪者的
  流浪。
  
  我的希望是孀妇,
  我的机遇不会结婚,永远。
  
  我们的爱在一所孤儿院
  穿着孤儿的制服。
  
  橡皮球从墙壁回到
  他们手中。
  
  太阳不会回来。
  我们俩都是幻影。
  
  4
  
  整夜你的空鞋
  都在你床边尖叫。
  
  你的右手从你的梦中垂下。
  你的头发正从一本撕破的
  风的教科书上学习夜语。
  
  摆动的窗帘:
  异域超级大国的大使。
  
  5
  
  如果你敞开你的衣裳,
  我只好倍加我的爱。
  
  如果你戴起圆圆的白帽,
  我只好夸大我的血液。
  
  在你恋爱的地方,
  所有的家具都得清除出房间,
  
  所有的树木,所有的山脉,所有的海洋。
  这世界太狭窄了。
  
  6
  
  月亮,用一根链拴着,
  在外边保持安静。
  
  月亮,陷在橄榄树枝丫中间,
  无法脱身。
  
  圆圆的希望之月亮
  在云翳之间翻滚。
  
  7
  
  你微笑时,
  严肃的思想变得衰弱不堪。
  
  夜间群山在你身畔保持静默,
  清晨沙子随你一道流向海滩。
  
  当你对我做美妙之事时,
  所有的重工业都关门停产。
  
  8
  
  山有谷,
  我有思想。
  
  它们延伸出去
  直到雾里,直到无路。
  
  港口城市背后,
  樯桅林立。
  
  我的背后上帝原始,
  以绳索和梯子,
  以板箱和吊车,
  以永远和曾经。
  
  春天找到了我们,
  四周的所有群山
  都是衡量我们的
  爱有几许的石砝码。
  
  尖利的草叶的呜咽
  透入我们幽暗的藏身处;
  春天找到了我们。
  
  注:①亚当与夏娃的长子,亚伯之兄。因上帝看中亚
  伯的供品而没有看中他的,遂由于嫉妒杀死亚伯。上
  帝乃判罚他终生流浪。

耶胡达·阿米亥简介 ◇   

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 (1924-2000),优秀的当代以色
列诗人,新一代希伯来文学的奠基人之一。说起来有点伤心,一个不算老的
老人,七十来岁,就这么去了,本来,他还可以在写上那么十年的。这是以
色列的悲痛,因为他们失去了一个伟大的民族代言人。对大多数中国读者来
说,他们失去的是一个机会,因为他们才刚刚开始了解和喜爱阿米亥,甚至
还没有来得及把他抄写在小本子上。一个人死了,他几乎是按照人均寿命来
死的。

  一个犹太人。生于1924年,德国,一个老式的犹太家族,后来定居耶路
撒冷。二战期间,他加入英军的一个犹太旅,以色列“独立战争”期间,在
南部战线的Negev作战。战后就读于希伯来大学,攻读圣经和希伯来文学,
并在几所中学任教。

  阿米亥的第一部诗集《今日及未来》(Achshav Uve-Yamim HaAharim)
出版于1955年,很快即赢得了读者及评论家的喜爱。阿米亥早期几部作品的
创作已经充分显示,他在思想上在语言上都有一个将希伯来文学现代化的构
想。他在诗歌中引入了很多诸如:坦克、飞机、汽油这样的词汇,及其它大
量的新闻术语、科技术语,以反映现代生活,这对古老的极度书面化的希伯
来语来说,冲击很大。

  他的非传统性的诗歌题材带来了新的希伯来语汇,打破了希伯来/犹太
文学中古典与现代、文学与生活的隔阂。由于他对种种繁复的古典语言、犹
太口语和“后现代”词汇的娴熟运用,阿米亥被称为犹太语言的游艺师,同
时获益于英语诗歌的机智和讽喻的技巧,他也是一个擅长于叙述的修饰和隐
藏的诗人,他对俚语熟语的应用、创造、合成方法对以色列文学创作颇有影
响。他的诗歌内容广泛,从欢笑到哭泣,从诅咒到自嘲,他的抒情主人公是
一个独立的、完整的、带着集体经验的个人,他最终将通过自己的眼睛来公
正、忠实地观察这个世界。

  英国诗人特德·休斯写道:“有一种深刻、广阔、厚重的要素在他那些
微妙和复杂的诗歌里面”,他意象性的语言同时取自外部的生活以及犹太人
的心灵史,“就像先人们在精神方面的投资都按现代货币得到了兑现”。

我的灵魂

一场大战正在激烈进行,为了我的嘴
不变得僵硬,我的颚
不变得像保险柜
沉重的铁门,这样,我的生命
就不会被叫做“先行死亡”
像风中一张报纸缠挂在栅栏上,
我的灵魂缠挂在我身上。
风一旦停息,我的灵魂就将飘落。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我听见你的足音,自东而西你走着
最后一次。而世上
失去手帕、书籍,人群。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午后还有很多小时,
你还健在;
你已裹上尸衣
第一次。
而你永远不会察觉
因为它绣满了鲜花。
疼痛的精确性与欢乐的模糊性 ◇

疼痛的精确性与欢乐的模糊性。我在想

人们是怎样精确地在医院里向大夫描述他们的疼痛。
即便那些还没有学会读写的人也懂得精确:
这种是一跳一跳的痛,这种是
扭伤的痛,这种是咬痛,这种是灼痛还有
这种是刀割的痛而这个
是一种隐痛。在这儿。精确地说就在这儿,对,对。

欢乐却把一切弄得模糊。我曾听人说过
在爱情和狂欢的夜晚之后:真是太棒了,
我都飞上七重云霄了。但即便是太空人漂浮
在外层空间,拴在飞船上,他却只能说,真棒,
真奇妙,我无法形容。
欢乐的模糊性与疼痛的精确性——
我要用那种剧痛的精确性来描述
幸福以及模糊的欢乐。我学会在种种疼痛里说话。

〖注〗“七重云霄”,天堂,或极乐世界的另一种说法。

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是公认的以色列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也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国际诗人之一。他的诗透明而睿智,善于把日常与神圣、爱情与战争、个人与民族等因素糅合起来;已被译成近40种语言,深受以色列国内外读者喜爱。
   “阿米亥的诗句精彩,他的诗作的中译者——我国青年翻译家、学者傅浩博士的译文也很传神”(周启超评语)。(
之前
   
   
   在栅门被关闭之前,
   在最后的问题被提出之前,
   在我被改变之前。
   在野草长满花园之前,
   在再无原谅之前,
   在水泥硬化之前。
   在所有的笛孔被遮住之前,
   在物品被锁进碗橱之前,
   在规则被发现之前。
   在结局被制定之前,
   在上帝合拢他的双手之前,
   在我们无处立锥之前。
   
   ( 董继平译)
   
        
   战场上的雨
   
   
   雨落在我的友人的脸上,
   在我活着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用毯子遮头的人。
   雨也落在我死去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身上不遮一物的人。
   
   ( 董继平译)
   
   
      
   忘却某人
   
   
   忘却某人就象
   忘却关掉后院中灯
   因此它在翌日长明不熄。
   
   但因而它也是
   那使你想起的灯。
   
   ( 董继平译)
   
      
   永恒之窗
   
   
   我曾经在一个花园里听见
   一首歌或一篇古代的祝福。
   
   在暗色的树木上面
   一个窗口总亮着灯,在纪念
   
   那朝外探视的脸,
   而那张脸也
   
   在纪念另一个
   亮着灯的窗口。
   
   ( 董继平译)
      
   没有结尾的诗
   
   
   在新牌子的博物馆里
   有一个旧犹太教堂。
   在犹太教堂里
   有我。
   在我的体内
   有我的心。
   在我的心里
   有一个博物馆。
   在博物馆里
   有一个犹太教堂,
   在它的里面
   有我,
   在我的体内
   有我的心,
   在我的心里
   有一个博物馆
   
   ( 董继平译)
   
      
   肉体是爱的理由
   
   
   肉体是爱的理由;
   而后,是庇护爱的堡垒;
   而后,是爱的牢房。
   但是,一旦肉体死去,爱获得解脱
   进入狂野的丰盈
   便像一个吃角子老虎机蓦然崩溃
   在猛烈的铃声中一下子吐出
   前面所有人的运气积攒的
   全部硬币。
   
   (刘国鹏译)
   
      
   人的一生
   
   
   人的一生没有时间
   花时间去干所有想干的事情。
   没有足够的理由
   为所有目的寻找理由。《传道书》
   实则大谬不然。
   
   人需要爱的同时也需要恨,
   用同一双眼睛微笑和哭泣,
   用同一双手抛掷石块而后归拢它们
   在作战中做爱也在做爱中作战。
   
   憎恨而后原谅,怀念而后忘却,
   规整而后搅混,吞咽、消化
   历史
   年复一年的造就。
   
   一个人没有时间
   当他失去他就去寻找,当他找到
   他就遗忘,当他遗忘他就去爱,当他爱恋
   他就开始遗忘。
   他的灵魂历尽沧桑,他的灵魂
   极其专业,
   可是他的肉体一如既往地
   业余。它努力、它错失,
   昏头昏脑,不解一事,
   迷醉和盲目在它的快乐中
   也在它的痛苦中。
   
   人将死去,就像无花果在秋天凋零
   枯萎,充满了自己,满缀甜果,
   叶子在地上变得枯干,
   空空的枝干指向那个地方
   只有在那里,万物才各有其时。
   
   (刘国鹏译)
   
      
   秋日将至及对父母的思念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最后的果实业已成熟
   人们走在往日不曾走过的路上。
   老房子开始宽恕那些住在里面的人。
   树木随年龄而变得黯淡,人却日渐白了头
   不久雨水就要降临。铁锈的气息会焕发出新意
   使内心变得愉悦
   像春天花朵绽然的香味。
   
   在北国他们提到,大部分叶子
   仍在树上。但这里我们却说
   大部分的话还窝在心里。
   我们季节的衰落使别的事物也凋零了。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时间到了
   思念父母的时间。
   我思念他们就像思念那些儿时的简单玩具,
   原地兜着小圈子,
   轻声嗡嘤,举腿
   挥臂,晃动脑袋
   慢慢地从一边到另一边,以持续不变的旋律,
   发条在它们的肚子里而机关却在背上
   而后陡然一个停顿并
   在最后的位置上保持永恒。
   
   这就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我思念
   他们话语的方式。
   
   (刘国鹏译)
   
   
   
   
   耶路撒冷是一只转马
   
   
   耶路撒冷是一只转马它转啊转啊
   从古城到所有街区然后又回到古城。
   你是不能下来的。无论谁跳下来就是把他的命攥在自己手里。
   而且无论谁在一圈之后下来了就必须得再次偿还
   回到这个没有尽头的旋转。
   但这里没有大象和跃马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信仰的此起彼伏以及旋转
   它们的轮轴发出从祈祷堂里传来的加满油的悦耳音响。
   
   耶路撒冷是一架跷跷板;有时候我降下来
   进入过去的年代而有时候我升上天空于是
   大叫着像个孩子一样大叫,他的两腿用力摇晃
   我要下来,爹,我要下来,
   爹,抱我下来。
   而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圣人升到了天堂
   会像孩子一样大喊大叫,父啊我愿在此居住,
   父啊,请莫让我落下,吾父吾主,
   请容我们在此居住,吾父吾主!
   
    注   古城,即耶路撒冷旧城,让人们几千年打得死去活来的地方。
   结尾几句原是一个赞美诗,《Avinu Malkaynu》。
   
   罗池译
   
   
      在库克拉比大街
   
   
   在库克拉比大街
   我独自行走没碰上这个好人——
   他祈祷时戴一顶皮绒帽
   他办公时戴一顶丝绒帽,
   都飞扬在死者的风中
   在我的上空,飘拂在水面
   在我的梦里。
   
   我来到先知的大街——空无一人。
   而埃塞尔比亚的大街——寥寥数人。我正在
   寻找一个地方好让你跟我一起生活
   为你填满你孤单的巢穴,
   建立一个地方为我的痛苦用我额头的汗水
   查对一条道路你会从那里归来
   以及你故居的窗户,一个裂开的伤口,
   在关闭与开启之间,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有烤面包的香气从一个棚屋里面传出,
   那是一家店铺人们在那里散发免费圣经,
   免费,免费。远远胜过一个先知
   曾给这些混乱的里巷留下的一切,
   当这一切倾倒在他的身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在库克拉比大街我独自行走
   ——你的墓床在我的背上像一个十字架——
   尽管这令人难以置信
   一张女人的睡床将成为一种新信仰的符号。
   
   
   注  库克拉比,Rabbi Kook,当代以色列最有威望的犹太教士之一,在西方也有一定影响,他的儿子也是一个有名的拉比。而值得注意的是,库克拉比是支持犹太复国主义的强硬的激进的正统派,所谓原教旨主义者。
   
   罗池译
   
      
   我的爱国生活
   
   
   当我年轻的时候整个国家也年轻。而我的父亲
   是所有人的父亲。当我快乐的时候国家
   也同样快乐,而当我跳跃在她的身上她也跳跃
   在我的身上。春天里覆盖她的青草
   也同样让我变得柔软,而夏天干旱的土地伤害我
   就像我自己皲裂的脚掌。
   当我第一次坠入爱河,人们宣告了
   她的独立,而当我的头发
   飘拂在微风里,她的旗帜也是如此。
   当我搏杀在战斗中,她奋战,当我起身
   她也同样起身,而当我倒下的时候
   她慢慢倒在我的身旁。
   
   如今我开始渐渐远离了这一切:
   就像有些东西要等胶水干透之后才能胶牢,
   我正在被拆开并卷入我自身。
   
   有一天我在警察乐队看见一位单簧管演奏家
   他正在吹着大卫的《堡垒》。
   他的头发雪白而他的面容平静:这副面容
   就像1946年,一个唯一的一个年份
   在诸多著名的和恐怖的年份之间
   那年没有发生什么除了一个伟大的期望以及他的音乐
   还有我的爱人一个在耶路撒冷宁静的家中安坐的女孩。
   此后我再没见过他,但一个追求世界更美好的愿望
   决不会离开他的脸庞。
   
   
   罗池译
   
      
   
   以色列地的犹太人
   
   
   我们忘了我们来自何方。我们犹太的
   姓氏,从大流散把我们打发出去,
   又把我们带回记忆,鲜花和果实,中世纪城市,
   金属品,化成石头的骑士,玫瑰,
   飘散了芬芳的香料,各种宝石,大量的红染料,
   手工艺品远远地去到世界各地
   (那些手也一样远去了)。
   
   割礼对我们也是如此,
   因为有神明的圣经故事和雅各的子孙,
   所以我们继续伤害我们所有的生命。
   我们在干些什么,返回这里忍受伤痛?
   我们满腔的热诚已被排干变成沼泽,
   沙漠对我们敞开,但我们的孩子是漂亮的。
   即便是半途中沉没的渔船残骸也会抵达海岸,
   即便是风在吹。并非所有都是靠航行。
   
   我们在干些什么
   在这块黑暗的土地忍受它
   黄色的光影刺破双眼?
   (时不时地有人说起,尤其是四十
   或五十岁的人说:“太阳要晒死我了。”)
   
   我们在干些什么,带着这些被蒙蔽的灵魂,带着这些姓氏
   带着我们森林般的眼睛,带着我们漂亮的孩子们,
   带着我们奔流的热血?
   
   抛洒的热血并不流向树木的根
   但这是一种最接近的方式流向
   我们自己的根
   
   注  雅各,又名以色列。
   
   罗池译
   
      
   奥茨维辛之后
   
   
   在奥茨维辛之后,没有神学:
   在梵蒂冈的烟囱,白烟滚滚——
   是红衣主教们选定了教宗的讯号。
   在奥茨维辛的焚尸炉,黑烟滚滚——
   是上帝们的枢机团还没有选出
   上帝的选民。
   
   在奥茨维辛之后,没有神学:
   灭绝营的牢友在他们的胳膊上烙着
   上帝的电话号码,
   您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
   或无法接通,一个接一个。
   
   在奥茨维辛之后,有新的神学:
   那些死在“焚烧炉”的犹太佬
   就跟他们的上帝一样,
   上帝无形亦无体,
   他们也无形,他们也无体。
   
   
   
   译后记    
   翻译这首诗的时候,我很难过,我真的想哭,我停下来很多次,我每一次想重新开始却忍不住颤栗。上帝,如果有的话,或者玉皇大帝,如果有的话,你又在哪里?!作为一个平平凡凡的犹太族退伍军人,阿米亥为所有犹太人一直质询着这个问题:“上帝,你在哪里?”很多原教旨主义的人士认为他邪恶,或不坚定,也许吧,也许,不知道是谁掌握了上帝的奥秘。
   ——枉死中国人的比这还多,但我们还没有一首好诗写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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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奥兹是中国读者最为喜爱的希伯来语作家,那么耶胡达·阿米亥则应该是中国读者最为喜爱的希伯来语诗人. 阿米亥1924年出生在德国一个正统派犹太家庭,自幼接受犹太传统教育,在德语与希伯来语的双语环境中 ...

  • 耶胡达·阿米亥:我不是那六百万分之一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才开始明白 我不能违抗什么,我必须遵从 所有的法则和诫律. 我遵从重力法则,即地心引力的法则, 用我所有的身体所有的力量和我所有的爱: 我遵从物质的均衡法则和守恒法则: 身体与身 ...

  • 耶胡达·阿米亥的诗歌

    图片发自简书App最早听到阿米亥的诗歌,是在喜马拉雅听到他给孩子写的<嘎吱响的门>:嘎吱响的门/它想去哪里它想回家去/所以嘎吱响可它就在家/但它想进屋成为一张桌/成为一张床一个有抱负的门, ...

  • 以色列诗人阿米亥诗选:噪音使整个世界静默

    [编者按]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是以色列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也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国际诗人之一.生于德国的乌尔兹堡,十二岁时随家迁居以色列,二战期间他在盟军犹太 ...

  • 以色列诗人阿米亥诗选:噪音使整个世界静默

    [编者按]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是以色列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也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国际诗人之一.生于德国的乌尔兹堡,十二岁时随家迁居以色列,二战期间他在盟军犹太 ...

  • 耶胡达·阿米亥:离去的是夜的日子

    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是公认的以色列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也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国际诗人之一.生于德国的乌尔兹堡,十二岁时随家迁居以色列,二战期间他在盟军犹太军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