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9月06日
编 辑 推 荐
7岁的时候,外婆被人从后面抱住,生生撇断了四根脚趾,裹成了小脚,她一生的命运起伏由此开启……
成婚以后,外婆的男人拿枪逼着外婆走开,自己跑出去当了土匪。外婆成了“土匪婆”,解放以后……
外婆,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特殊的记忆。从婴幼儿时期听外婆唱摇篮曲开始,到青少年时期自己唱《外婆的澎湖湾》,每个的人心里,对外婆的记忆和情感随年龄的增长而增长。今天上线的《外婆的小脚》是陈俊宏先生的力作。他是一个医务工作者、医院院长,又是一个情感非常细腻、文笔也很圆熟的作者。手术刀和笔在他的手里一样的游刃有余,他用医生的眼光诊治人的病体,又用文学的眼光探究人的心灵。《外婆的小脚》写的非常好,感情丰富,情节动人,细节精彩。
文章将分期在本刊连载,敬请关注、阅读、分享。
“喂,大哥!”
“什么事?”
“哦,大舅去世了,后天就送上山,没什么,就告诉你一下,你忙就别赶回来了,到时我帮你把礼钱送了就是。”
“好的,知道了!”
彼时我正在外出差,但不远,自己开着车,但我没回家奔丧,对于大舅的死,我甚至没有产生哪怕是一点点的悲伤!
是的,我没有悲伤,请原谅我的铁石心肠和不孝……
三年前的大舅的死,我没有悲伤。然而,二十多年前外婆的离世,我的悲伤却一直延续,到现在、将来、或许是我的一生!
二十多年前外婆离世的时候我还在州卫校读书,父母怕我分心没敢告诉我,是一个多月后了我才知道的,从一个本乡同学的母亲的嘴里知道的,我不记得我当时是怎样的表情了,就记得心里锐锐的痛,痛完了就剩下了悲伤,这悲伤在我工作后又辞职后的如今,还会偶尔的钻入我的梦中,使我从梦中哭醒!
是的,我不能不悲伤,也不应该不悲伤!
我是外婆的长孙,外婆一生养育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最小的但却是兄妹四人中最早成家的。三个舅舅中,大舅和三舅做事疲遢且没有耐力,一点都不是侍候土地的好手,要命的是脑袋缺乏聪明、睿智,却又夜郎自大、好高鹜远,从不会跟外公外婆好好讲话,一张口几乎就是吵架的,这种性格注定了他们这孤单、穷困、潦倒的一生。我的母亲也任性,但却不失有几分小精明,重要的是,她嫁了一个一生都对她唯唯诺诺、憨厚老实,又对她知冷知热的我的父亲!二舅心最灵手最巧,但却是个哑巴。
在大舅和三舅先后到了成家的年龄时,外婆在本村和附近村寨几次给他们张罗过媳妇,可笑的是他们居然挑肥拣瘦,从而错过了农村人结婚的黄金年龄,一回头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和机会挑拣了!不得已,大舅四十郎当岁了,外婆不知从哪打听到很远的外乡有这么一个人,一个没有家人的傻子!外婆自作主张把傻子接到家来,就这样,这个傻子伴大舅过了他剩下的小半生,傻舅母不会做任何家务,也不说话,就会站着发呆或傻傻的笑,还好,她为外婆添下了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总算让外婆有了后,生下我的表妹后没几年,傻舅母就像完成了她的使命似的,于一天下午突然捧着肚子哀嚎,不多久即撒手人寰!傻舅母走了,她虽一生疯傻,却走完了一个女人虽然不幸褔但完整的一生。外婆、大舅、傻舅母、我的表弟、表妹,这一切的一切,人和事,也许都是缘分,都是老天冥冥之中已然安排好的……没有娘家人关心,表弟表妹们年纪又小,傻舅母的葬礼显得冷清,简单而又草率。
直到60岁了,三舅才停止了找媳妇的脚步,才彻底的认了他这一生光棍的命!现如今,他跟着我的两个表弟过活。表弟是我那个憨大舅母为外婆留下的苗,两个表弟未能伺候他们的父亲,却得给三舅养老送终,成了现在三舅的依靠。但其实,三舅是有过一次婚姻的,但不是他娶进来,而是他“嫁”出去,入赘到了外县的一个村子。三舅性格“疲遢”,也就是性子慢,没点男人该有的性子,除了吵架的时候很大声,其他时候说话就都是在嗓子眼里,那媳妇却是个泼辣有主意的人,慢慢的就让女方及女方家都看不起,最终就被女方家撵回来了。三舅被撵回来的时候,他那媳妇还在月子中,一家子上下合心把他撵了出来。外婆气不过,去找过她那亲家理论,进门还没开口呢,亲家就先说了:“这桩婚姻我们不要了,我们不能让姑娘跟着你那窝囊儿子受一辈子的苦,他不是那种苦得饭吃的男人!”儿媳妇还坐月子,在房间里,抱着孩子斜枕在床头。“这辈子我不可能跟他过得下去的,你回去告诉他,这辈子,这道门槛,他永远也别想再跨回来,孩子我就带着吧,我也不忍心让我的孩子跟他受苦!”那年月,农村里也没个《结婚证》什么的,散了就散了。“既然这样子,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让我抱抱这孩子吧,再怎么说,她都是我的孙儿。”外婆把孩子抱了过来,趁他们家人都没留意就朝村外跑。大概跑出了十来里路,回头看看,后面没有人追来。外婆才岔进路边一片松树林里歇了下来。直到这时,外婆才发现是那么累,两小腿酸的抬不起来了,俩脚后跟和脚趾生疼生疼的,外婆是旧社会里裹了小脚的女人,两脚掌除大拇指以外的脚趾都是缠了踩在脚掌下面的。“看到他们家的人已经被我甩脱了,我才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慢慢的打开包被,直到这时我才知道生的是孙子还是孙囡……”(当地口音把“囡”念nve,念着拗口,是老人对小女孩的一种昵称。)“小家伙,不哭不闹,睡得很香,是个孙囡(nve),”“……我现在想想好后悔啊,当时我要是一狠心把她抱回来,现在也该有小梅这么大了……”“看着那么一小点在我的怀里睡得那么香,才十多天就要没娘了,我眼泪忍不住的就哗哗下来了……,那一天,让我一顿好哭。”“我哭累了,静下来想想自己的儿子,你的三舅又确实是那么不成器的一个人,我也老了,这孙女抱回来,我们家养的活养不活不说,但这一辈子肯定是吃不完的苦了,思来想去,我还是又把她送回他们家去了,”“送回去时,他们一家都在……,我把孙囡放到你那三舅母的怀里,亲了她两口就转身出门径直回家了,一句话都没跟他们家说……”外婆说到这叹了声气,又滴下几滴浑浊的泪来。“阿婆……,疼吗?”在我们当地,叫外婆是叫阿婆的。吃罢晚饭,天完全黑下来了,鸡们已经歇息了下来,天气有些冷,火塘里的火烧得很旺,“三角架”上烧着泡脚的水,舅舅们都不知各自在忙些什么,火塘边就我和外婆,还有那只百无聊赖的猫在脚下窜来窜去,偶尔“喵喵”两声。当外婆取下包裹着脚的白布,露出那两只畸形的像两个拳头似的脚掌的时候,我惊讶的问道。“现在不疼了,路走多了才会疼,”外婆说,当我看到了外婆的脚趾头,除了大拇指以外,其余四个脚趾头都是裹到板下面踩着的,小小的,瘪瘪的,似乎是从那脚板里长出来的,又似乎是嵌入到了脚板里面的样子,看着有些怪异,我心里面不由得有些发怵。“阿婆,你的脚……怎么……这样了?……这是……怎么弄的啊?”我呆呆地问道。“这啊,你看……,这四个小脚趾头是被生生撇断了踩到脚板下了,”外婆指给我说。“那得多疼啊,”当时,我试着用力撇一个小脚趾在脚板下,然后试着站起来。结果,疼得我“哎哟”一声,赶紧放开了。“这谁给你弄的啊?你不去告诉我老祖吗?我老祖都不护着你吗?”我不解地问。这时,外婆把眼看着这火塘里的火。火塘里,一个麻栗疙瘩烧的正旺,锑壶嘴正腾腾的往外喷出着热气:“外婆这命呐,苦喽……,”外婆悠悠的说道,像是自言自语:“你老祖的心,那是真狠啊……,”外婆继续自言自语似的道:“那时,我大概也就七八岁吧,忽然一天,吃过晚饭,鸡刚回笼,天刚擦黑,比这时候稍早一些……,我还在外面玩着,就听到你老祖叫我回来,然后就叫我洗脚……”洗好了,就听你老祖说:“你该缠脚了,不能再这样疯跑了!”“说罢,他就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了我,前面来了个人就按住我的腿,你老祖婆就开始给我缠,使劲把我小脚指头像脚板撇啊撇,那个疼哦……,我现在想起来都还像能感觉得到……。”“那晚以后,晚上,你老祖婆就跟我睡……,一个多月吧,白天还要我走路干活,”“我求你老祖,我说:'爹……,我再也不疯跑了,我听你的话,你把我的脚放开吧……,我疼……’你老祖就说一句:'我这都是为你好!’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听得鼻子直发酸,我看到了外婆的眼里也噙着泪花。那泪花里面反射着火塘的火红色,扑闪扑闪的,但外婆没让它流出来。而外婆的妹妹,我们叫她小外婆,小我的亲外婆五六岁吧,都是我的外婆,却是没有缠足的,不是我们老祖不叫缠,而是一叫她就跑了,最后一次她已经10多岁了,大概她看出那次老祖是不会再放过她了的,跑了就没再回来。多年以后才跟外婆重逢于镇街上,却已辗转嫁了三次,那时候的女人,走停聚散都由不得自己。
起风了,风从村子北面的“袋口”向南面的“袋底”灌进来,一支烟的工夫就能灌满了整个村子。外婆家村子是东西南三面环山,如一个布袋子,而北面就是这个布袋子的“袋口”,出“袋口”就是村里的地,平坦而宽阔,一条乡村公路横贯而过,从主路上分出四五条岔路进“袋子”最南的“袋底”,然后一条路延伸出去,通向更偏僻的村子。东西两面的山都是石山,风越吹越硬,硬硬的风就让整个村子一下子进入了冬天,屋檐上和树梢上的水滴就被风削成了一把把匕首。外婆家的房子是草房,墙是土墙,房顶是草,风从墙面通了的耗子洞和顶上的草里浸,冷的让人难以入睡,然而就是这大冷天里,连续两早上,天还不亮,就有人敲外婆家的门。门一响,外公就起来生火,然后围着火塘边商量着什么事,隔着土墙,外婆有一句无一句地听到一些。来的是村里的落魄地主张老八和另外一个陌生的人,他是村里天生的大嗓门,从小吆五喝六惯了,但他们显然是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天亮了就走。来了两早上,就见外公把家里绣了的火药枪拿出来擦,然后举起枪向门外瞄了一次,又瞄了一次,外婆觉出苗头有些不对,对外公说:“张老八一天不务正业吆五喝六的,你别跟他们走歪门邪道。”接下来三天一切都很平静,张老八没有再来,而外公该干嘛干嘛,只是脾气更不是了,稍不顺心就发怒,而静下来的时候就常常走神,发呆。第四天的凌晨,鸡叫头遍的时候,天还在很黑、很冷。忽然从南坡的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撕破了夜空,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而刺耳,接着两声三声,慢慢地向东面山段移动,接近了村子,村里的狗就吠了起来,还夹杂着两声老鹅的叫声,空旷而凄厉。外公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提了枪就要夺门而出,外婆问:“你干什么去?”“打獐子,那是打獐子吗?那枪声都不是火药枪的声音,你安安心心在家里吧,别跟他们闹去……”婆边说边极快地起了床,外公已开门出去了,外婆赶紧追了出去。那夜是真黑,跟打翻了的墨汁似的,外婆已顾不上这些了。“你……,你回来吧,别丢下这个家……,”外婆边带着哭腔边颠着一双小脚深一脚浅一脚的追出来。从“布袋底”——村子南面出了村子,路边有一块凸出地面的大石,大石有一人高,有三个棱三个面,顶已被岁月磨得有些光滑和圆润了。它就这样稳稳的扎在那儿,成百上千年,如村子的一面盾牌,也如守护村子的一个卫士。
大石外,外公站住了,站在大石向村外的那面,背对大石。外婆站在大石向村里的一面,对着外公的背影。“这世道,穷不得饿不得了,与其一家老小窝在家里饿死,不如我出去闯,闯好了,大家好过!”“你就这样走了,让我们娘五个在这村子里背着土匪婆和土匪儿的骂名,让我们怎么活?”“你放心,谁要敢欺负你们,我回来就杀了他全家!”外公恨恨的道。“你回来吧,这是一条不归路,踏上了就难回头了……,虽然穷点苦点,但一家子团团圆圆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外婆哀求道,外婆看到,外公的身子晃了晃。“我叫你回去!……”外公压低着嗓门,但却是吼吼的道,斩钉截铁!“你这头发长见识短的憨婆娘,硬要拖我后腿,是不是?”外公突然大声说,然后转过身来,端起枪指着外婆:“你回不回去?回不回去?!”外婆倒退了两步,然后,外公转身拖着那枪头也不回的走了,沿着那条通向山里的石头路,一脚高一脚低的慢慢消失在如墨般漆黑的黎明前的黑暗中……外公走了,无可挽回地狠心地走了,外婆无可奈何的呆呆看着前面,不知不觉中鸡叫二遍,天开始放出点亮来,近处的东西也能看到点模糊的轮廓,但那远处的山还是黑魅魅的影,似乎那打翻了的黑墨还被那山石和树挂住了,不能散去。天渐渐地亮明了,村子也慢慢地苏醒了过来,鸡叫声鹅叫声狗叫声,还夹杂着妇女们叫男人叫孩子起床的咒骂声,家家屋顶上开始冒起了缕缕青烟。飘到了村子的上空,织成了一层薄薄淡淡的蓝,那是村庄上空的人间烟火,天亮明,外婆也醒了,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累,全身都是软的,那不争气的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过了脸庞,那泪痕处是无比的冷,她扶着大石喘息了一会儿,然后举起袖子来揩了揩脸,转身迈着小脚回到了家。
作者简介
黑石,本名陈俊宏,男性,大学文化。医务工作者。医疗扶贫公益事业志愿者。云南省丘北县宏济医院院长。业余喜欢阅读、旅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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