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音 | 风吹林檎哗啦啦

闽东柘荣旧时的街道是曲尺形的,由北而南,折而向东。往东折的这条街道就叫南街。柘荣的林檎树很奇特,北街种不活,只枝繁叶茂地生长在南街一带。林檎树是落叶小乔木,果实状如苹果,但个小。南街的林檎树,大多种在人家的房前屋后,木窗边井台旁。只有阿五伯家后院的南园子,是一大片林檎林,浩浩荡荡,风吹树摆,片片叶子颤颤摇曳,风急时,就哗啦啦响成一片,叶背叶面,忽白忽青地翻覆舞动。

我小时候,住在一座叫下书堂的老房子里。下书堂是南街旧时袁氏家族子弟读书的书院。下书堂大院门朝东开,面向远处的东狮山。大院门前是一片空旷的石子坪,与通往四周房屋的石子路相衔接。石子坪北侧是院园子,也即是北园子的围墙,刚往东延伸出一些,很快就往北拐弯,不像南园子的围墙,一直往东延伸出老长,才往南拐弯,直拐到阿五伯家的后院。北园子是我们小时的乐园。走进园子,犹如看母亲打开旧日的樟木箱,里面琐琐碎碎的收藏,都让我欢欣着迷。园里除了种些菜,还有桃梨林檎各数棵。墙头种有萱草花,墙角种些紫苏、薄荷、泥鳅菜、结红滴滴小浆果的耳坠子之类。石子坪南边就是南园子,阿五伯家的一大片林檎林,被一道长长的鹅卵石围墙围住了。我们坐在大院门的门槛上,既能看到北园子里探出墙来的桃树枝叶,和凝在枝杆疙瘩上的桃胶。也能看到南园子里的林檎树。

林檎开始枝繁叶茂起来的时候,我们也逐渐剥掉了厚重的衣服,薄衣单衫地轻快起来。晴蓝的天空下,阳光洒满石子路,也洒满了南园子。风吹林檎树林,枝枝叶叶翻飞舞动起来,阳光的碎片就在枝头跳跃闪烁,心情便也飘飘然清爽欲飞起来。奇怪的是,我记忆里从没有林檎开花的印象。问二姐,二姐想了想说,好象是开很小的白花,几小朵、几小朵攒聚在枝头,有股清香。二姐说,她和伙伴曾进过阿五伯的林檎园。一阵风吹过,林檎果就噼里啪啦往下掉。二姐还说,五月节的时候就有林檎果吃了,青青的林檎果,脆脆的,甜中带酸,还有些涩。到了十月,果子就红了,叫“十月红”。

我不知道二姐她们是怎么进到南园子的。我只进过院园子。风后雨后,尤其是小台风天后,空中若有若无飘着雨沫。青菜草丛树木都湿漉漉的,叶尖上挂着欲滴未滴的水珠。我们跑进园子。太阳也湿漉漉地跟着跑进园子。这种时候,水气迷蒙的天空中往往会出现一弯迷幻的彩虹,和远山、树木、房屋构成一幅美妙的水彩画。潮湿的空气散发着草木味。梨树下,林檎树下就有一些落果子。我就曾在滴水的果树下,雨湿的草丛里,与小伙伴一起拣掉落的梨子或林檎。鞋子裤管全湿了,也不管不顾。但是,二姐她们是怎么进到南园子里去的呢?听二姐说来,好象轻易就能进去,要进去就进去了。

可是,在我印象里,南园子是个被严防的禁区。我们也从没想过要进到那园子。有一次,我们在大院门槛上排排坐着玩,看到三个路过的野男孩,攀上南园子石墙,趴在墙头上正在嘀咕着什么,园子尽头传来了惊雷似的喊骂声。三个男孩被突然的吼声,吓得叽里咕噜从墙头胡乱滚将下来,落荒而逃。有个小朋友说,园里的阿五伯会骂人,很凶很坏,不敢招惹的。阿五伯是篾匠,整天在他家的后院刳竹子,又长又薄的青蔑条白蔑条跳动着,就编出箩筐,篮子,椅子,摇篮之类。阿五伯没有孩子,从福鼎过继了一个义女,名叫月娥。月娥和我们一般大,和她的名字一样美,白皙的脸庞圆润如满月。她很少和我们在一起。

有一次,我们几个小孩在大门口玩“过家家”。有个女孩走了过来,有人叫她月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后来有人提议,让月娥唱歌,说月娥唱歌很好听,然后唧唧喳喳又说,她怕她阿伯,不要让她阿伯看见。她阿伯就是阿五师傅。她们好象知道很多,只有我懵懵懂懂。当时大门前刚好晒着一束一束的稻秆,于是我们让稻秆站成一圈,我们就团团围坐在稻秆圈里。月娥背靠一束稻秆,轻轻地唱了起来。那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歌。唱的什么我没印象了,但我记住了她歌声的甜美,圆润,婉转,清澈,如透过阳光闪烁的林檎树梢,望向清朗的蓝天。唱着唱着,月娥突然住了声,往下低了低头,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手捻一根稻秆,默默衔在嘴边。我从稻秆束与稻秆束之间的缝隙往外望,刚好看见阿五伯高高瘦瘦的背影,直板板地远去。

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月娥考进了县里刚组建的越剧团。有一两次我放学路上,远远看见她和剧团里的几个女孩子,穿着宽宽大大的练功服,双手将脸盆斜挎在腰间,从剧院的边门出来。我好象觉得她们拿脸盆的手指,都捏出兰花指的姿式。当时看到她们真是羡慕,一个个丰腴娇媚,好似天之娇女。八十年代后期,电视电影的冲击,地方越剧团逐渐没落。演员们分流到各单位。月娥好象也回了福鼎老家。

如果现在你去柘荣,下书堂的大院还在,但院子早已人气零落,有的已逝去,有的盖了新房搬走了。院子门口的石子坪石子路铺了水泥地。昔日的院园子和南园子,都已经盖满了房子。好象从来就没有过这些绿意葱茸的后园子一样。阿五伯也多半是作古了。那些林檎树都被风吹到哪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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