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也不看看我们大爷是哪个? | 魔菇·早茶夜读510
510 | 看!飞机!
文/ 魔菇
从记事开始,我发现自己有一个大家庭。读小学之前,我基本都在爷爷奶奶家度过,奶奶和大娘共同管理着我们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最大的堂哥读高中,早恋,闹得鸡飞狗跳;最小的堂弟还是小傻子,以为把吃过两口的糖藏在猫身上就没人和他抢的那种。
但我的重点不是说他们,而是我的大爷,爸爸的哥哥。他是家里的缺席者和传说,因为当时他去了遥远的伊拉克援建。那个时候图书匮乏、信息闭塞,没有所谓的亲子阅读活动,每到傍晚,我们最大的乐趣是围在院坝里听奶奶讲大爷的故事。
他就是远方
大爷是铁路局职工,刚开始是工人,后来升了职,在伊拉克管一小队施工人马,很多年不回家,但会不断托人往家里带点糖果、首饰等等稀奇玩意儿。爷爷奶奶家地处川西丘陵地带,当时整个中国也才改革开放没几年,四川的GDP肯定也高不了,可以想见,大爷买的那些洋玩意儿多令人亢奋了——他就是远方,是外国,是先进文化的代表呀,从我牙牙学语开始,爷爷奶奶和大娘没少指着天上的飞机告诉我“你大爷会坐飞机回来”……后来,被懵懵懂懂的我演绎成“天上坐飞机的都是我大爷”,整个村儿地嘚瑟。
比如,和村里小朋友吵架吵不过?“天上有你大爷吗?”小朋友马上就落败了;比如,两个堂弟怂得,出去玩耍回来跟我告状谁谁揍了他们而他们还击无力,我就母鸡护鸡仔儿般神勇上身,“什么,还敢欺负你们?也不看看我们大爷是哪个?”所以,是谁给了我勇气?是我大爷。
嗯……这种提霸子的话说了好久,直到有一天被我妈听见了,胖揍了我一顿,我才老老实实收起一点“恶霸”的尾巴。
人间乐土
大爷当时援建的伊拉克是我们心目中的富得流油的人间乐土。“人间乐土”,这个就不止是传说了,而是他回国探亲时自己说的。
当然,见到大爷本人,根本没那么英雄。他黑黑瘦瘦的,因为过早参加工作,承担着辅助养家糊口和弟弟妹妹上学的重任,他长得也不是很高,所以缺少一点英雄的威严。
但是周村八里的人肯定和我们一样,记得他荣归故里的盛况:他竟然带回一台卧式彩色电视机,电视机上没有中文,只有Panasonic和日文,导致好些年我都不知道它的中文翻译是“松下”;还有Sanyo收录机,体积特别大,外表特别炫酷,我大堂哥穿着紧身衬衣和喇叭裤和它绝配,我二堂哥畜着络腮胡戴着蛤蟆镜和它也绝配……
大爷带回来的玩意儿有多稀奇呢?我爸爸当时管理着一家医院,整座医院只有一台时不时飘着雪花的国产黑白电视机;那种带音响的收录机更是横空出世,原来,收音机还可以录音??大家一脸惊奇。此外,大爷他还给堂弟们带了三轮童车,给姐姐们带了漂亮的香港产裙子等等等,给我,呃……他忘了家里有我这个超生的小姑娘了,为此我偷偷伤心很多年呢。
大爷非常勤劳。探亲期间,他仔细搜罗着家里各种需要做的事情,修凳子啊,帮忙秋收啊,给每个小朋友做头发啊——这个是一专多能,他去铁路局参工之前学过理发,而且他善于接受新鲜事物,对家里年轻女性烫头发一事表示支持与赞许,那可是我妈烫了头发之后我被周围小朋友们群嘲的时代啊,实在不容易。
长大了要去伊拉克读书
可以说,大爷的颜值虽然不符合我的预想,也无意中伤过我的心,但他依然在我心目中享有崇高地位。奶奶和大娘翻来覆去讲的那些故事不再吸引我们,我们开始紧紧围绕在以大爷为核心的故事人周围。
“伊拉克是什么样的?”我们问。
“特别富裕”,他说。“除了空气有点干燥,饮食有点不习惯,伊拉克真是好地方。”
“那饮食不习惯的话你们吃啥呢?”
“我们在一个地方修路要修好几个月,我就开辟了一点菜园子,和**叔叔(他同事)他们一起吃,我们的工程师也吃,工人也吃, 领导也吃。”
“伊拉克有没有大学?”
“有啊,好多所大学。伊拉克从小学到高中读书都免费,大学也好得很,毕业还分配工作,还可以分到特别好的房子。你们好好努力,以后去伊拉克留学嘛。”
“伊拉克的人头发是不是黄的,眼睛是不是蓝色的?”
“不是不是。伊拉克的人长得特别漂亮,但是头发大部分都是黑的,鼻子多高,人都比我们中国人高一些。”
“你们的铁路要修好长?”
“哦,特别特别长,我们从巴格达开始修,要修通伊拉克,还要修到科威特去。修铁路很慢,我们还要跟人家德国人学技术,但是我们的中国人很吃苦,德国工程师不行,经常闹着要休息,我们中国人舍得加班,要不然铁路修得更慢。”
那时我多大呢?记得我正要上小学。这些零零散散的对话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心里被刻下一个目标:长大了要去伊拉克读书!
渐渐地,大爷的彩电过时了
可惜……
大爷第二次回国和探亲之间没隔太久。他和同事们纷纷回国,因为伊拉克和伊朗打仗了。通过他买回来的彩电,我们看《新闻联播》,画面中浓烟滚滚,大爷说的巴格达也好,科威特也好,出现的次数有点多,新闻里说来说去,它们被炸了,它们沦陷了,它们被收管了,它们的人民成难民了……
一年年,海湾战争没完没了,伊拉克成了焦土之地。渐渐地,大爷的彩电过时了,越来越多邻居也拥有了电视,来家里围观电视的人越来越少,我们越来越大,大爷越来越老……而大爷雷打不动地关注两伊局势。
他唉声叹气,他心目中的乐土伊拉克则flop到底,他有生之年想返回伊拉克去看看的愿望变成了永无可能。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他愤愤不平地跟我吐槽,“萨达姆咋个会是暴君嘛?那些人吃多了,看嘛,都在给自己打棺材板板!这下子伊拉克就烂泥扶不上墙了,扶不起来了哟,造孽啊!”他一脸哀戚。
假装很醉人
这是一个普通中国铁路工人和伊拉克的故事。我不知道它在宏大的全球叙事中有什么作用,当我去查找史料,想要佐证他们那一代援建者的故事时,发现资料寥寥无几,而我再也无法向大爷求证什么,因为他在2002年因急性白血病去世了。当时我在国外出差,甚至没有来得及向他告别。
大爷去世后,我去过伊拉克的敌国伊朗。当时萨达姆被活捉关押,伊朗和伊拉克一样,刚被美国人宣布为“邪恶轴心国”。每个人都关心我是否有去无回,当我真正踏上伊朗的土地后,才发现所谓的“漩涡中心”往往是最平静的,最渴望和平的。
我以一个采访者的目光审视这个所谓的“邪恶国家”,能从祥和氛围之下感受到人们的一点点不安。也有人斗胆向我描述过巴列维王朝时的荣光,甚至带我去了代表美国和伊朗友谊高光时刻修建的德黑兰滑雪场,品了无醇啤酒,假装很醉人。
那时,我有点忧伤。我想起了第一次海湾战争,想着萨达姆悲惨的命运,想着伊朗会不会步上伊拉克的后尘。我也在想,如果大爷在世的话,也许,至少还可以到比较安全且和中国默默交好的伊朗看看,品品他回味不已的椰枣,抽抽带着加了各种香料的水烟。
然后,后来发生的一切我们都知道了。2020年,伊朗也不是个太平年。
全球同此凉热。不同的苦难,相同的苦涩。我们都过得不好。希望我们能过好吧,失望再多,也得抱有希望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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