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抬杠 ｜ 玄鸟·早茶夜读626
626 | 读城记2020
文/ 玄鸟
1967年生，电视编辑
第
1
节
J：纵先生你好。
Z：禁先生你好。
J：我认为南宋基本是个禁欲的社会。
Z：我认为南宋应该是个纵欲的社会。
J：你看你那个代号，Z像佐罗爱画的剑，色字头上一把刀，纵欲伤身啊。
Z：先生你看你那个J，是带勾的，勾人啊，越想越禁，越禁越想，发泄不出来能没毛病？禁欲伤身啊。
J：看了这次的主题书《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更坚定了我的看法，纵欲说是荒谬的。
Z：so do I呵呵，看了谢和耐的大作，我更加认定，禁欲说简直不可理喻嘻嘻。
J：事实胜于雄辩，请列举事实。
Z：比比皆是啊，比如谢著第二章的《城区的普通百姓》中引了《都城纪胜》里的话，有所谓“庵酒店”里就有妓女，“庵酒店，谓有娼妓在内，可以就欢，而于酒阁内暗藏卧床也。门首红栀子灯上，不以晴雨，必用箬历盖之，以为记认”，满大街都是妓女，还禁个屁呀？
J：请问卧床为啥要“暗藏”？为啥要盖个箬历？为啥不像韦小宝家，直接挂个“丽春院”，再弄个灯箱，“韦春芳5两一夜春宵”？偷偷摸摸的，正说明此行为要不被禁，要不在心理上是人所不耻，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Z：非也非也，唯一一目了然的事是：耻不耻放一边，这种私妓随便逛，雷洋同学如果生活在南宋，悲剧就无从发生。
J：照你说来，南宋人寻欢作乐好像理所应当一样，那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不要回避，请回答。
Z：我来给你讲讲不偷偷摸摸的，第一章里《城市生活的乐趣》够明目张胆吧？“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十，聚于主廊搛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如神仙。”最不可思议的是，国家酒库推销美酒，这可是国家大事啊，也要妓女参与，第五章《节令》一节，就是新酒酿成，官方大规模路演，就是以“官私妓女”为主演，何等光明正大？何曾偷偷摸摸？
J：哈哈哈哈，先生知道这里的官妓是干啥的吗？其实就是一些歌妓，打个比方，当今某部部长喜欢京戏，周年庆上请几位国家京剧院名角助兴，卖艺不卖身，这也拿来做证据，笑死我也，恰恰相反，北宋初年对此就有禁令，《西湖游览志余》载「宋时阃帅郡守等官，虽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地方大员找歌舞团陪酒可以，三陪则明令禁止，这恰恰证明吾之观点，谢谢先生。
Z：先生要笑死我也拦不住，快乐无可阻挡，在我举出让你举手投降、再无胃口的例子之前，我们先吃饭吧，食色都是欲，先生禁不禁？
J：禁的是放纵之欲，而非吃饭，君请勿放纵你的胃口，免得出事呵呵。
第
2
节
Z：先生是否知道朱熹弹劾唐仲友事件？
J：连君也知道，我岂可不知，不过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的论据：南宋淳熙九年，朱熹任提举浙东常平盐茶公事，经过查访，先后六次给孝宗皇帝上奏，弹劾台州知州唐仲友不法情事多端，如违法收税、贪污官钱、横行不法、伪造纸币等等，其中第三状按劾唐仲友嫖宿娼妓严蕊，并通同受贿的罪状，朱熹的奏状不是恰好证明南宋对官员嫖妓的禁令吗？如果作为不违法，弹劾所从何来？
朱熹
Z：你知道弹劾的结果吗？
J：当然，唐被撤销新职，罢官回乡。
Z：贪那么多，回乡不等于没治罪吗？这当然有唐仲友的老乡兼亲戚宰相王淮的帮忙，把朱熹证据确凿的劾状归结为学术之争，是“秀才争闲气耳”，最后孝宗“笑而缓唐罪”，我们先不说其他罪行，皇上真拿唐的这点风流罪过当回事了吗？
J:你的意思，南宋官员禁嫖是只说不做？那你怎么解释：同在孝宗时，王晓因“亵押营妓，糜耗公帑”而被放罢；宁宗朝时，薛舜俞因“与营妓狎呢”，赵纲因“亵狎官妓”都被放罢？
Z：那只能说，他们撞到了枪口上，被抓住了小辫子，皇上想不处理也不好意思。兄弟，硬币的反面也是硬币，你怎么解释神宗和哲宗朝虽然禁令不断，但违禁的秘书监刘几“神宗亦不之责”，中书舍人王着“尝乘醉夜宿娼家”，结果“上置不问。”这同孝宗对唐仲友的一笑何其相似？
J：你这是以偏概全。
Z：你这是以全概偏呀，先有了存天理灭人欲的成见。
J：就算朱熹是抓了唐的小辫子，但也说明连唐也承认与官妓滥交是罪过，有辫子可抓呀？这就是当时人的共识呀？
Z：共识？当时人的共识就是朱大师是个变态迫害狂哈哈
J：X，连你也相信洪迈为泄私愤的胡说八道，和明代凌蒙初添油加醋的虚构？太低级趣味了吧？
Z：嘻嘻就三言二拍这水平，《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着芳名》，我承认宋代的笔记后来的小说玩得有点过，但却代表了那些时代人们一种心理真实：本来大家快快乐乐的，假道学就是看不下去。
J：谁是假道学？
Z:关于朱大师跟尼姑和儿媳妇的事，学界弄清楚了吗？
J：真他妈低级趣味！
Z：风度，先生，请注意风度。哎，先生你去哪儿啊？
第
3
节
Z：对不住先生，是我出言不逊，咱们接着来，另一个阶层的习惯也说明了当时的世风，你能想到国家行政学院的博士随便招妓吗？
J：不就是《癸辛杂识》那条史料吗？“学舍宴集必点妓”，就是周密那两条，太学生嫖妓有特权，这个我有解释，这不仅不是放纵的证明，反而是加强统治的结果，是统治者有意的。
Z：权力的游戏？这也太福柯了吧？
J：西哲读多了吧，我用的是中国的独门思想，马老爷子认为：因为太学生的反抗精神太过激烈，比如有个叫陈东的，特有煽动性，动不动就上书批判时政，统治者就给太学生施以最迷人的精神鸦片——美色。
Z：太福柯了我坚持，不喜欢这么阴谋论，我宁愿最直接的解释：妓女找官员毕竟有禁令，于是只好找官员后备军。
J：那为何不把太学生也禁了呢？
Z：因为要发展快乐经济，青年人是消费主力。
J：照你说该给官员全部来一个性解放。
福柯
Z：官员们是这样，太快乐了他会忘了工作，而且别忘了谢和耐在第一章《上流社会》一节的判断，官员的数量本来就极少，最高也没超过两万人，他即使消极怠工你也不敢处理——人本来就不够用，所以，南宋的禁嫖事业就显得有点三心二意，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快乐的氛围才得以维持，你看不出来吗？谢和耐的的描写有一种快乐的调子。
J：NO，加上蒙元入侵前夜，这快乐有点悲哀的调子。
Z：你说的那是谢和耐的调子，不是逛庵酒店者的调子。以上我们还只是从一个侧面——官员禁嫖的角度来看南宋，如果看谢著所描写的临安全社会，禁欲的结论就更靠不住了
J：看看全社会，能得出纵欲的结论？太夸张了。
Z：在《城市生活的乐趣》中写到西湖，也处处有妓女的身影，“又有小脚船，专载贾客妓女”，杭州城内有各种娱乐，变戏法、傀儡戏、皮影戏、说书、踏索等，但对于男人来说，这些快乐都无法和得到想要的女人的快乐相比，连马可波罗不是也感慨临安妓女之多吗？还有什么疑义吗？
J：一个社会是否有禁欲色彩，并非决定于能否找到妓女，中世纪也有妓女，主要还是看社会对性的态度。
Z：你是说有可能像英国贵族一样，痛心疾首地寻欢作乐？
J：为什么不是呢？
Z：我觉得有些所谓专家思维挺可笑的，一辈子研究就是那些说一套的东西，对做的一套却一无所知。老百姓的习俗跟禁欲根本不沾边，第四章生命周期《出生》一节，妓女作为职业像个大馅饼，显然影响了人们的生育观：“京都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丝毫没有以此为耻，反而趋之若鹜，还不能说明社会的态度吗？
J：那是朝廷觉得不必禁止的，反而对GDP有利，国家会通过对官员、对思想的控制对快乐加以节制，马可波罗不是也感叹过度淫乐的危险吗？“不过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马可·波罗写道，决非勇武的斗士。他们贪恋女色，除此之外别无兴趣。皇帝本人更是甚上加甚，除赈济穷人之外，他满脑子都是女人”，他甚至将亡国归因于此：“设若此处的人们为赳赳武夫，这个国家原是不会沧陷的。”
Z：快乐的追求是无法禁止的，也许人生来就是矛盾的，护卫一个快乐的城市需要忍受痛苦，但我们还是不能停止追求快乐，但马可波罗不也同时感叹十三世纪的杭州是“世界上最辉煌最优秀的城市”吗？
J：快乐是需要管理的，需要计算的，而节制的快乐最符合帝国的利益，总之，南宋总体上还是禁欲的。
Z：快乐是无法控制，官员永远在和皇上较量：官员想只快乐不工作，皇上想手下只工作不要快乐，最终双方妥协，南宋基本上是个纵欲的社会。
J：节制和妥协算是我们各自的让步吗？
Z：我们就不可能在任何时候，就任何一点上达成基本一致吗？
J：很难，除了那次发火，今天和纵先生的抬杠倒还是很快乐的，如今这种纯粹的快乐越来越少，包括各种快乐你懂得。
Z：禁先生这一点我深有同感，我想南宋社会的性质确实很难界定，但和南宋一比，当今社会是个禁欲社会，好像不用抬杠吧。
J：我们终于达成了基本的一致，握个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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