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的春天(十一)
从医院出来后,苗苗妈妈给苗苗爸爸打了个电话,得知他也刚从医院出来,于是三个人一起回家。路上,苗苗妈妈说起王老师的孩子,陆医生这才意识到,他和王老师已经见过面。但是,他没有告诉苗苗。不一会儿,苗苗在车上睡着了。
校长接到王老师的短信时,已经是深夜。作为一校之长,他最害怕的就是晚上有人打电话或是发短信,特别是本校的老师。一看是王老师的短信,他心里一惊,以为孩子出了什么问题。校长对王老师怀有愧疚。几年前,王老师的丈夫因为公司破产而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正是她感情最脆弱、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因为一项事关学校荣誉的比赛,他没有同意王老师暂时离开教学一线的申请。王老师跟他倾诉内心的压力,他象征性的表示安慰,但说的更多的是集体、责任和荣誉。他还清楚地记得王老师看他的眼神,里面包含着绝望和不屑。他想得到王老师的理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不能理解别人,又何谈让别人理解自己。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理解,每个人又都吝啬理解,所谓的理解,渐渐地就变成了谎言或搪塞。
他想象不出王老师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颁奖大会上,整整瘦了一圈的王老师,捧着获奖证书,面无表情的站在主席台上。获奖感言只有两句话:
“感谢领导信任!”
“感谢同事支持!”
或许她的发言过于简洁,所以她赢得的掌声最热烈。
王老师说的是心里话。那段时间,要不是有比赛这件事,要是真的从教学一线退下来,要是有太多的空余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扛过去。她与儿子之间的隔阂,也正是从那时开始。
送走小马老师和苗苗母女后,她看到儿子已经独自睡了。
“这孩子,连衣服都没脱。”
她想推醒儿子,手伸了一半就停下来。
“还是让他好好睡吧。”她心里说。
王老师发现自己变了,变得不是那么较劲了。
就在这时,她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作文本,拿过来一看,封面上写着:陆苗。
打开作文本,第一页,整页涂成了蓝色,最下方,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王老师没有看懂,她猜测是苗苗不小心忘在这里的,心里想:这个粗心的小家伙儿。然后,她把作文本又放回柜子上,想着明天打电话告诉苗苗的妈妈。
睡梦中,苗苗看到王老师打开了她的作文本,王老师读懂了那整页的蓝色,特别是那条弯弯曲曲的黑线,王老师也能明白。她问苗苗:
“是不是想奶奶了?”
苗苗一下子哭了。这次她不是想奶奶,而是感动于王老师理解自己。小孩子和成人在这一点是一样的:一方面顽强的坚守秘密,恐怕被人知道;一方面强烈的渴望与人分享秘密,希望有人知道。
关了灯,王老师还是没有睡意。医院楼道里的灯是彻夜长明的,不时有人走动的声音,还能听见聊天的声音,叽里呱啦的,不知说的什么。在医院这个特殊的环境里,人们倾诉的欲望愈加强烈。在与疾病和死亡挨得如此近的时候,人们都不由自主的脱去伪装,人与人之间变的坦诚、宽容,无话不谈。即使是陪床的两个陌生人,也能在楼道里东拉西扯,聊上半宿,因此而成为知心朋友。
所以,有一种朋友叫病友。
棋友、牌友、球友、书友,还有战友,这些友谊都可以理解,病友又作何解释?因病而成为朋友,并因此而建立牢固的友谊,总让人觉得吊诡,像是孩子的恶作剧。
在医院的这段时间,王老师没有交到朋友,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儿子身上,除了与医生沟通,就是为儿子干这干那,很少与别人交谈。虽然睡不着,她也不会去外面,加入那些或是由病人或是有家属组成的聊天队伍。
月光透过窗帘,和楼道里的灯光,交相辉映,病房显得很亮堂,儿子的眉目,清清楚楚。他睡得很恬静,鼻翼有节奏的一起一伏,长长的睫毛,温顺的垂下来,小鼻子泛着亮光,她忍住咬一口的冲动。忽然她发现,儿子的唇边竟然冒出一层细细的绒毛,把唇线衬托的更加清晰。
“儿子长大了。”她在心里默默说。
与此同时,柜子上的作文本再次进入到王老师的视线。她突然想,苗苗为啥要带作文本来医院?于是她再次拿过作文本,向后翻看。
我的春天
四个字赫然出现在王老师面前。
眼泪又一次不知不觉滑落。
多么可爱的孩子呀,她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老师的支持。她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老师一下,也没有跟老师说什么,但偷偷的把作业本带来,并偷偷的留下。从那些莫名其妙的文字中,王老师看到一个孩子艰难的寻找属于自己的春天的过程,她把自己的春天献给了自己的老师。世界上还有比这个更珍贵的礼物吗?
王老师又想起儿子住院前的”思春“事件,她笑了,心里说:
“我就是思春了。”
于是她拿起电话,给校长发了一个短信:校长您好,非常冒昧这么晚给您发短信,如果打扰了您的休息,请先接受我的歉意。在表达歉意之后,我还是要向您致以我最诚挚的谢意。孩子住院的这段时间,和这些年的工作中,您给予我们极大的支持和帮助,除了感谢,真诚的感谢,我不知道如何表达。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决定向您提一个请求,是请求。孩子出院后,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不再担任教学工作。不是我推卸责任,也不是我怕累,因为我的孩子现在需要我。他真的很需要我。请您理解。
她的手指在发送键上犹豫了好一会,最后,又加上一句:我终于学会了爱,不能失去了爱的机会。
发送。
校长连续看了三遍这条短信,不知道如何回复。于情于理,都应该同意王老师的申请,可在情理之外,他作为校长,还要面对很多无法用情理解释的事情。他很矛盾。
最后,他选择一种模棱两可的回复:嗯,注意休息,保重身体。
“嗯”是汉语中最奇妙的一个词,不置可否,进退自如。木木回答问题的时候就怕老师说“嗯”,因为不知道是对是错。第一个“嗯”,木木以为回答对了,刚要高兴,老师又发出第二个“嗯”,声调变了一下,木木就以为回答错了,赶紧改正。老师嗯来嗯去,木木就改来改去,全班一片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