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克·沃尔科特诗选 | 阿九译(3)
二十.《另一生世》第三部:单纯的火焰
第15章
一
依然梦见,依然思念,
尤其是在下着冷雨的清晨,你的面容漂进
无名女生的面庞之间,作为一个惩罚,
因为你有时会强迫自己去笑,
因为那微笑的唇角上,是宽恕。
被一群姐妹围攻,你是让她们
得意忘形的一个奖赏,当你被包围在
她们指控的荆棘丛中,
安娜,你究竟犯了多大的罪过,造成了何等的伤害?
雨季满载而来。
这半年走得太远,让它腰酸背痛。
小雨厌倦地下着。
二十年过去了,
自从那又一场战争。那些弹壳如今都在何处?
而在我们低俗的季节,仿冒的秋天,
你的头发放出火焰,
你的眼神在无数照片里出没,
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那追逐一切的共性
那符合人性的报复性的共谋,
对事物狡诘的昭示,
还有每一根线条背后的你的笑脸,
都已封存在一张没有生机的照片里。
我能在那发丝间走过俄罗斯的麦田,
你垂下双臂,像正在成熟的梨,
因为你实际已成了另一个国家,
你是麦田与水坝的安娜,
你是致密的冬雨的安娜,
烟雾弥漫的月台和冰冷的列车的安娜,
在那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中,你是沸腾的车站的安娜,
消失在沼泽的边缘,
还有冻得毛发耸立的
细雨的浅滩,
你是刚刚淬化的第一组青葱诗篇的安娜,
此刻已有甘美多汁的乳房,
你是修长而招摇的火烈鸟的安娜,
是残留在顶针上苦涩的盐分
和洗浴者的微笑的安娜,
是黑屋里的安娜,在潮湿的弹壳之间,
将我的手举到她的胸口起誓,
目光清澈得令人无法承受。
你是所有的安娜,在你肉体愤世的驿站里
承受着所有的告别,
克里斯蒂、卡列尼娜,骨骼粗大,性情温驯,
连我在小说里读到的人物
与你相比都显凡俗,你早已被选中为
他命定的女主人公。你知道,你知道。
二
你究竟是谁?
我青春革命的绝佳的党羽,
我扎着辫子的、踏实而干练的政委,
你的背因重担而弯曲,在蓝色的厨房里,
或者当你在洗衣间高悬旗帜,在农场喂鸡,
面朝一片梦幻的白桦林,
白杨树,或者别的树。
似乎一支笔的眼孔就能抓住那处女般的纤弱,
似乎影子与阳光在一张白纸上的跳跃
都能如此精确而具体。
雪一样陌生,
初恋一样遥远,
我的阿赫玛托娃!
二十年后,在烧焦的弹壳的气味中,
你会提醒我去“拜访帕斯捷尔纳克一家,”
这样你就能突然变成“麦子”,
落在耳边,面对着水坝封冻的沉默,
再一次,你弯腰
在白菜地里,照看着
一大群兔子,
或从纷乱的晒衣绳上收下一片片云。
如果梦是征兆,
那么此刻一定有一种事物死去,
它的生息被另一个生命吹走,
从一个雪的梦,从一张纸
到一张飘飞的白纸,海鸥和苍鹭
跟随着破浪的远航。而此时,
你突然老去,银发满头,
像那苍鹭,一面翻过的书页。安娜,我
惊醒发觉,事物会将自己
分割,像脱落的树皮,
陷入一场虚空,
一场雷鸣之后眩目的寂静。
三
“任何一个岛屿都会让你抓狂,”
我知道你会厌倦
这大海的图志
像年轻的风,一个新娘
整天翻阅海洋
贝类与海藻的目录,
一切事物,这群
洁白而稚嫩的苍鹭,
我曾在一座灰色的教区教堂的草地上见过它们,
像一群护士,或者圣餐后的年轻修女,
它们尖眼的目光一下就认出了我,
像你曾经的那样。
而你也像那苍鹭,
水上的幽灵,
你已经厌倦了你的岛屿,
直到你终于起飞
没有一点惊鸿之音,
像一个新入教的信友穿着你的护士制服,
多年以后,我曾想像你
在某个灰色医院的树下走过,
像安静的领受圣餐者,
但从不是“独自一人,”
像风,永远不会嫁人,
你的信心如同叠起的床单,修女的,护士的,
此时你为何要读这一首诗?
没有女人该去读这些
迟到二十年的诗。你像一根蜡烛,专注于自己的天职,
举着你自己,走下一条满地伤员的
黑暗的甬道,与病患结婚,
只有一个男人,病痛,
和你在一起的只有那群苍鹭,那雨,
那石砌的教堂,我记得......
还有苗条的,岁末的处女新娘,
像一株白桦,刚刚嫁给
几滴水晶般的眼泪,
又像白桦那样,在登记处弯腰,
却无法转眼之间就改写自己的姓氏,
她仍然把66年写成65;
就这样,看着沉默少言的
照料着同伴的苍鹭,每一只
都忙碌于死者、石头教堂和石头之间,
我以此向你致敬,当
誓言和矫情都已垮台,
你的灵魂却像苍鹭一跃而起,
自岛上多盐的草丛
飞入另一个天国。
四
安娜的回复:
我很单纯,
以前的我更加单纯。
正是单纯
看上去如此性感。
我能懂得什么,
是这世界,还是那光?那光
在卷起污泥的浪潮里,
那光在海鸥咕咕的鸣叫里
让夜晚进入?
对我而言,它们都很简单,
我在它们里面
并不像在你里面这样简单。
是你的无私
爱着我像整个世界,
和你一样,我只是
一个孩子,你却带来了
太多矛盾的眼泪,
我已成一个隐喻,但
请相信,我并不深奥,更像粗盐。
而我答道:安娜,
二十年后,
一个男人就已活到了一半,
那下一半是记忆,
而上一半,是迟疑,
是本该发生的
却从未发生,或者
是本不该发生的
却与别人发生了。
一道亮光。她炽热的紧握。那些黄铜的弹壳,
表面已经氧化,沾着火药味的黄铜,
大战之后四十一年。那黄铜的
亮光在黄蝉花间重新擦亮,
穿过三角梅带着尖刺的铁丝网,
越过窗户,在佩戴着阳光的门廊上,
我向远处曙光之上榴弹炮火般的云
看去,她身负重伤,被震得说不出话,
当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第一次抵达
她胸口脆薄而易碎的衣衫,
在一阵紧锁的沉默里,她是护士,
我是伤员。世上还有
几多沉默,但没有一次这样深沉。世上有过
几多拥有,没有一次如此真确。
阿 九 译
2010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