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食物:白杏
和很多年不见了的老同学一家人约了一起登山。车终于停在人迹稀疏的挂云山下,从车里出来的每个人,不管是大人孩子,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在平原上难得一见的兴奋。
顺着山路,走走停停,位置合适的亭子树荫之下便可随意地歇息,说着话,吹着风,喝着水,吃着各自带的东西;话题随意而自由,几十年前的交往和眼下的世事都可以成为交流的主题。这种自在而逍遥的感觉,绝对不是那种千篇一律的饭桌上的聚餐形式的同学会所能比肩的。
阴天爬山是很舒适的,没有阳光的曝晒,山野里的植被气息也不再被拘束,可以自由地在登山者的身边飘忽而来飘忽而去,从悬崖下面、从山脊的一侧掠过的阴凉的风,是这盛夏已经开始的时候的平原上的人们,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的。
想象一下,即便是在这看起来无遮无拦的山坡上盖起一座房子来,即便是外面阳光万丈,屋子里的阴凉之中也照样不会热到哪里去的。一样可以享受山野里带着枣花的甜蜜和荆条花的药香味道的好空气,群山安静,植被安详,山居者门前稀疏而珍贵的几棵香菜芹菜,顶着大大的花冠,那是特意让它们打了籽留种的。在这样的山居环境里,人的起居都很舒缓,不急不躁,什么都可以慢慢来,因为天下突然再没有什么要紧事了。只有山居才会让人意识到其实天下是没有什么要紧事的。
挂云山下的这小小的村落,灰色的石头院落里已经很少再有人迹,除了几个老人之外,都已经搬走了,或者已经自然凋落。人类生存的遗迹还历历在目,水井上光滑的辘轳,辘轳边上果实累累的桃树,用小树枝围起来的院子边上几棵南瓜秧,牲口驮东西用的两头沉的编筐,还有编筐里铺着的树叶,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这里最淳朴的山间生活节奏与况味。
正在重建的规模庞大(开山,将山体生生地砍掉一大块)的烈士纪念碑纪念的,都是自家的亲人,受了更多的苦的上辈儿人。这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是完全接受它们在自己身边的这种恒久的存在的。
在烈士碑旁边,就是原来上山的小路上的跳崖的六烈士的雕像。雕像制作水平不高,因为和真人一般高,甚至还低一些,所以一些人手里的武器和棍棒已经被折断,甚至连手臂也被折断了。这些雕像的可贵之处是每个人脚下都刻着生卒年,这比山顶跳崖处语焉不详的纪念碑要可贵得多。从这一生一死的两个年份里可以知道每个人的年龄,最大的不过24或者25岁,最小的只有15岁,20岁以下的有好几个人!他们还都是山里从来没有走出去过的孩子。日本人为什么要追杀他们一路到山顶绝壁?
其实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你是中国人。仅仅因为你是什么人,便天然地成了另外一种人的追杀对象。这在人类的历史上屡见不鲜,却从来都不因为屡见不鲜而失去丝毫可以铭记的价值。大自然可以为人类提供成千上万种生存必须的食物,却还不能制止人间的杀伐。成千上万年以来,它在现实里的物化的具体的提供,与天际之间玄远的哲思引导之间,终究是还没有开辟出一条让天下安宁的路。
一个蹲在满是桃子和杏的大筐前的的大嫂告诉我们,她家山上的梯田里还有不少大白杏,正好吃。于是便相跟着去摘杏。一边走一边说话,一问一答,有问有答之间,笑语迭起,不觉已是走亲戚的气氛了。
一只好鸟——叫起来好听的鸟一定是好鸟——一直在山窝窝里的树丛之间啁啾不已,那种先低后高,然后还有连续两个转弯的奇妙的声音的抛物线,非常好听;它是在我们这些到梯田的果园里采摘的人们伴奏吗?或者仅仅是因为我们冒犯了它的领地吧。不仅是领地,还有食物。
这种叫声好听的鸟儿,一定把这片树林中的果实早就看在眼里了。就一心只等着桃啊杏啊桑葚啊的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变软以后它可以下嘴叼着吃呢,结果突然来了我们这样一群人,伸手就摘它一直看护着的好吃的,怎能不叫声连连?人类在面对其他动物的时候的强悍与无理外加不自知,实在是罪过罪过。
梯田里的果树多种多样,完全按照自然的随意穿插着生长,有酥梨,有苹果,有桃有杏有柿子,还有桑葚正是紫黑色的果实成熟的时候,摘上几个尝一尝,味道好极了。
摘杏的感觉是很舒适的,杏圆润而无毛无刺,杏的叶子和树干也都没有一点点让人的裸手不便的地方;那一颗颗大大的果实长在树枝树叶之间,伸手去摘,轻轻一用力就可以拧断果实和树枝之间的那小小的连接,马上就将杏儿饱满地握在手心里了。充盈的,堪比幸福在握的好感觉便油然而生了。可能大家不约而同都有了类似的感觉吧,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偶尔目光相遇都是真实的笑意。这应该是爬山之外的,谁都没有奢望到的一种收获。
白杏与一般说起杏来首先想到的“一枝红杏出墙来”的红杏,或者“麦黄时节杏儿黄”的麦黄杏,都不一样。颜色上是月白色的,吃到嘴里是绵软的,带着甜香,带着季节和山野一起用时间慢慢酿造出来的珍贵的糯糯之感。
白杏比之黄杏似乎轻盈了很多,从颜色到口感都更飘然,不论是隐在圆圆的叶子之间还是握在手里吃到嘴里,它们都更雅致、更浪漫、更给人一种此物精巧完美至于只能来自天庭,不可能产自人间的神奇感觉。
这些白杏还将中断了几十年的同学之情续接了起来,使既往青涩年华里的懵懂与活跃和如今蓦然回首的通透和淡然,做了无缝链接。好像都还在学校,这不过是课间跑出来的忘情玩耍,最多是一次蓬勃的春游而已。白杏作了打通过去与现在的媒介,成了六月里又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美味。所谓情绪与情感,往往需要环境与物作为固化下来的寄托,正此之谓也。
以后的六月里,到了杏子集中上市的时候,自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寻找白杏,重温白杏所勾起的那段回忆。这是岁月和经历予人的美感经验积累,也是我们回望人生的时候的一个个自然而然的驻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