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平原上的果木森林

真正的风景从来都不在景区里,尤其不在收费的景区里。即便原来是自然景观,一旦为人所经管,给没有功利的大自然附着上了利益的痕迹,那原本的景致实际上也已经被在根本上破坏掉了。人们再去花钱游览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其置于自然而然的生活中的本来样貌,而蒙上了一层商品化以后的异样。

这无比正确的观景理论,在我们的现实里实际上一直在逆其道而行之。以至于人们已经形成了不是景点不去旅游的观念和习惯,即便那看上去很自由的成群结伙的自行车旅行队伍,居然也是一路长途跋涉直奔被命名为景点的所在,而对路边的可能不比景点差多少的自然景色和生活景色置若罔闻。

我在这雨后的周末开车超过那些直奔已开发成了景点的周家庄的众多游客的时候,禁不住做如是之想。果然就在周家庄周围的晋州的大地上,在烟囱林立的工厂之外的地方,就正有大面积的好景致,好到了出人意料的程度。

因为华北平原给人的印象是每一寸土地都已经全部开发,没有闲地荒地,没有森林,没有河流,甚至除了庄稼之外连垄沟边上传统的野草野花也都已经消失净尽。在这样的地方寻找风景,除了庄稼生长期的一望无际之外,就实在乏善可陈了。然而,在晋州、赵县、辛集交界的地带,却神奇的拥有面积达几百平方公里的森林。

是的,森林。不过不是我们通常印象中那种高大的乔木森林,而是在相当程度上被人类控制了高度的果树森林。梨树桃树杏树苹果树李子树山楂树核桃树柿子树等等等等,各种果木树联合形成的果树的森林。这些树木虽然高过头顶但是没有参天之势,没有笼罩房屋却是浩浩荡荡地把建筑和人都簇拥在它深深的怀中。在这清明之后的盛花季里,这些果树的花朵竞相开放,红白绿粉,层次错落,颜色比衬,缤纷多彩且连片成海,一时之间蔚为大观。

在这华北平原上非常罕见的森林景观里,在整个北方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平原果树集中的地方,大致上能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都是非常值得、也非常合适流连和盘桓的。不管从多么遥远的地方赶来都是值得的;赶到这里看花看果,赶到这里走森林,来慢慢地呼吸果木森林负氧离子之外还附加上去了植物花素与果实蜜香的悠然味道。

这不仅因为其独一无二,更因为它不是景点,就是生产生活的现场,是人与自然相一致着的人化自然状态下的日常景观。它的道路格局和停车之处、路人和劳动甚至包括生意和摊位,都是正常的生活中的原来模样,不夸张不焦虑一切按部就班;走进去你就成为其中的一员,而不是有什么特定姿态的游客。这种既是外人又分明就是此中人的无形的游览状态,是古人之所谓游览的回归,是游览不被作为一种产业的幸福时代的偶然回望。

当然,我们这样就住在不远处的人就更是得天时地利之便了。每年到赵县看梨花,都是本地的一大春季户外活动的核心内容。不过一般所指的看梨花,是看梨花刚刚结束含苞到完全盛开那一段时间里的梨花;只要梨花一落,所有的赏花人就都认为只能等明年了。而其实梨花在完全没有叶子的树干上开成了雪白一片的盛花期自然是美不胜收的,但是梨花从萌芽到含苞,从盛开到飘落的各个环节阶段也都是美的。甚至就是长出了集束状的梨果的时候,绿叶浓荫的时候,也都是让人留恋不已的。

梨园,不,梨树森林里的春夏秋冬任何时候都自有其独有的味道和颜色,都有置身在森林中才会有的深远清凉和宜人的温和静谧。被盛大的林木和一年四季的花香果味所包围着的人们,还有一种因为果树而来的特殊之处。

他们烧的都是果木的剪枝,他们不种粮食甚至蔬菜,他们习惯于在果树林子里默默地做着自己和果树之间的活计,剪枝打药施肥掐花授粉套袋儿间果儿收获;最多就是在树枝上挂上收音机,听听评书和戏曲,让这些声音在过于专注也过于沉寂的林子中伴着奏,使自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时候不那么孤单。

哈代所著《林中居民》中所描绘的那种英国高大森林中的居民们为树林所滋润养育出来的深长的沉静气质,植物一样的安详,在我们的果木森林中的居民们中也是一种普遍样貌。就像地貌不同一样,其与周围不种果树只种庄稼的村庄中的人们的精神气质,是有着明显的不同的。他们澄澈的目光和缓慢的话语方式里,有森林浸润着的沉稳,有海洋一样的果木馨香浸泡出来的低回与柔和。

果树如海,村庄如船。村子周周围新绿的杨树和紫花的泡桐将楼宇屋舍掩映得如诗如画,在任何一个院落里好像都能听到簇拥在村子外面的果树们的稳稳的涛声,都能体验到一种大地与森林相沆瀣的节律。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普遍脱离的现代社会中,这一片面积广大的果木森林里的生活状态,难得地还与植被息息相关,还在密集的植被阴凉与花果气息的笼罩之下。仅仅是这个大的背景本身,对土地干涸人心浮躁了的人们,就已经有了足够强大的魅力。

到这样的果木森林之中去的行程,既是游览,也同时是自省与瞻望,是对环境更好的人生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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