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地里的麦子和韭菜地里的韭菜

梁东方

所以这么啰嗦着说,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相当多的人们已经将麦子完全忽略掉了;他们只认识白面,只知道白面馒头、面条和包子。麦子是麦子地里长出来的事实,已经在现代生活里越来越渺茫。随着耕地大面积减少,随着种麦子远不如买馒头来得便捷甚至也更省钱,麦子作为一种陪伴并养育了世世代代的人们的最贴心的农作物的至关重要地位,已经被撼动,乃至被无视、被遗忘。

在小满时节,在山前平原上传统的产麦区的大地上漫行,置身浩瀚的麦海里,呼吸着淡淡的却也是明确的麦香,你就会明白,这样的遗忘是多么不应该。尽管城市在无限扩张的路上已经蔓延到了这样的远郊,占领了一块又一块传统的小麦高产田,盖起各种单位和各种名称匪夷所思的小区,但是麦子依然还在建筑的缝隙里生长,麦子作为最后一代有着种麦子的习惯的农民的珍视之物,依然在这个季节里成为田地上经久不衰的主角。

在麦田之间的小路上站定了遥望,微微的已经有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微黄的青色麦海之上,由麦芒组成的直指天空的整齐里,其实是有着任何一个角度任何一棵麦子都不尽相同的独特性的。麦子和人一样也是一个个独特的独一无二的个体,它们作为庄稼,也和花朵树木一样是大地上这个蓊郁葱翠的季节里的万千植被、众多生命中的一种。它们的使命既是被培育着提供人类最基本的粮食需要,也更是在经历属于自己的生命历程的全部细节。

这些生命细节互相烘托着形成的麦海景象,于人类除了实用性的善之外,还有属于植被的陪伴性的美。人类在这样的善于美的大地上往复,付出劳动的艰辛,收获芬芳的滋润与果实的供养,其间一代代人的汗水和喜悦,已经融汇成了我们基因密码里的近乎天经地义的依依不舍。可惜这样的貌似永远也不会被隔断的血脉联系,到了现在却真就已经近于渺然了。

未来会不会有一天,还需要将全部的建筑拆除,复耕为田,重新种上小麦来应对粮荒?未来会不会什么也不如粮食金贵,拿着金条和现钞也换不了一两小麦?

这样掠过心头的念头,与眼前依然广袤的大地相比,似乎没有什么成立的直观可能性。但是人口数字和耕地面积的数字之间的落差越来越巨大的事实,是摆在那里的。即便退一万步说是杞人忧天,但是大地上千百年来的农作景观的永远消失,也依旧是人类的一大损失。

在千篇一律的钢筋水泥森林里,人们是没有什么美的收获的。心理疾病和身体疾病的高发趋势,已经证明了那其实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环境。今天从那样的地方寻到麦海里来走一走,已然是一种超然的神仙享受。

有意思的是,在麦田之间还有一片面积很大的韭菜地。韭菜像是头发一样的茎叶纷披着,形成一道道整齐的垅行,与身边高高的杨树行列一起形成透视效果的线条。它们一旦被割破就会涌现出来的刺激性的独特香味儿,一下就让人想起了韭菜饺子、韭菜包子的诱人。

向正蹲在韭菜地里割韭菜的两位农妇买了一把韭菜,韭菜上带着雨水的湿润和浓郁的香气,也裹挟着草茎树叶和一些烂掉的茎叶和湿润的泥土。关键是,她们说这里的韭菜没有用过农药,可以放心吃。

中午了,她们扔下地里已经割下来的一大片韭菜,骑着满载的三轮,回家吃饭去了。她们沾满了泥土的三轮,在田野上的水泥小路上留下的清晰的印痕,与高高的杨树行列一起,向着家的方向,无限延伸。

其实,吃这些韭菜固然是一种可以期待的享受,而更重要的是已经获得了一种更重要的享受:在韭菜地边上,拿到刚刚割下来的韭菜。在植被收获的现场里,目睹并即将经历了蔬菜从大地走上餐桌的全过程,从而也就将大大延长了未来进食的愉快。

人类在农耕时代未经破坏的环境中的劳动与收获,在没有雾霾的天空下的四季俯仰,本来是充满了这样司空见怪的寻常之美的。大约当时的人们谁也想不到,一切都会在短短的几十年里迅速消失。有幸的是,今天我还能在这样专程寻芳于大地的机会里,多少触及到它们在彻底消失之前的一个边缘,一个场景,一个时刻。

在大地里的麦子地和韭菜地之间的一家企业的外墙上,赫然可见一条大标语:让农村成为农民的美好家园。

善哉斯言也,只是如果没有了大地上的小麦和韭菜,这样的家园的美好,还称其为美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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