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平安屯和雕桥的槐树森林
梁东方
森林就是很多很多树站在一起,不说遮天蔽日,也一定是树干鳞次栉比而树冠相接空中;所有的树都永远不移动,除了年复一年的变粗变高——这样的变化几乎是不让觉察的——这些站在一起的树逐渐长大,慢慢地就形成了一种森林才有的气氛:安静、祥和,是一种有声的寂静,一种寂静的歌唱。因为除了风吹树枝与草茎之外,还有鸟儿在偶尔歌唱;它们种类不同,叫声各异,少有一起叫的时候。都是这一段你叫,那一段我叫,你叫十声八声,我叫却只有一声两声。十声八声固然让人倾听,一声两声留下的印象却好像更深。循着叫声去看,仰望,它们敏捷灵巧的身姿,有时可见,有时不可见,有时落在枝头,有时一掠而过。
我在这个早春的日子里来到滹沱河边这片叫做野槐林的森林,在粼粼的树枝树干组成的树影上踏过,走进了一座没有公园里的绿化树那种树脚刷白人工的整齐的真正森林。
虽然不论是黑枝黑干的槐树,还是满地衰黄的野草,完全都没有任何春的迹象。但是阳光下的树影以及林中的岑寂中鸟儿们偶尔的鸣唱,却又明显与冬天不同;它们的欢快轻巧的语调里,和林子里的悠远一起都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春天。
坐在这里,可以分明地听到远方的地脚上城市中发出的隆隆的地声一般的持续不断、永不停歇的轰鸣。在一个周围环境安静到了一定程度的地方,才能听到那千万人的城市发出的集体的轰鸣。换句话说,一旦可以听到那轰鸣,就说明你已经离开它了。
这个明确的意识让人再次惊喜:支好自行车,铺上紫色的雨衣,靠着一棵槐树,坐下,写笔记,喝水,吃饭。这是林中最高级的享受了。因为周围再无车无人,此时此刻,在这没有槐花、没有树荫的非旅游季节,这一片林子,早春的林子,全都属于自己。
茅草,黄色的茅草之间经常可以看到一团团白色的棉花似的草籽,遍布林间。只待一场雨的到来就可以让自己的子孙在林中开启新的生命历程。黄草中的这些白色草籽与周围的环境是充分和谐一致的,不仅不违和,还让人觉着其色彩搭配就该如此。只有这样才正好,这是自然安排的巧夺天工。
仔细看,在盖满了去年的槐树叶子和槐树豆角灰褐色的尸骸之下的沙地上,已有鲜绿的草芽顽强地露出了一点点头儿。不过大部还埋在沙土里,埋在败叶之间,它们知道外面还凉。如果不是自己无意间踢开了上面的落叶和槐豆角,还发现不了它们;于是赶紧又重新给它们盖上了被子。
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听一首音乐《Alegria》,音乐也就变成了几乎完全无损的质地,自己的手机瞬间高大上成了录音棚中的专业设备,即便有一点风声掺和进来,也觉着是那么恰如其分。这还是录音棚中无法比拟的活力。于是又听了一首《Who started it》……这些不仅优美而且深入,每每可以拨动人的心弦的歌曲一定是在有森林的环境中创作出来的,否则何以会与眼前的森林环境氛围如此贴合一致,又何以能将眼前粼粼的树影形成的只有在森林中才会有的独特视觉现象,从而也是幽情蜜意的心理韵致给描绘得如此出神入化?
这样很自然地就靠在树干上睡着了。醒来,整个人都焕然一新。小睡中曾听到远处的狗吠,狗吠和狗吠之间好像有着某种隔空的呼应关系,甚至还在梦中琢磨了一下它们之间传递的究竟是什么信息。睁开眼,阳光依旧,森林依旧,饱满的精气神已经回灌到了身心之中。
只这样在森林中的一点时间,便已经可以在相当程度上理解为什么国外有人要住到森林中的小木屋里了。哈代的小说《森林中的居民》中的那种生活,其间住在森林中的所有人,其实都已经有了最基本的幸福——当然,这是在后世没有森林的人看来。
去河边,去山上,还有去森林中,这应该是人的日常享受中至关重要的一种;事实上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这也都曾经天经地义、自然而然。长期没有在森林中行走坐卧的体验必然让人异化起来。没有森林的生活貌似可以无知无觉,却往往极大地影响人的情致,从而影响人的生命质量;有森林相伴的生活,才是理想的人生。
华北平原上基本上是没有森林的,人们也就不得不适应没有森林的生活。没有森林不仅环境不达标,风景之美有遗憾,而且人生质地受影响,一代代人的创造力也会降低;只有在有森林、有相对纯正的自然风貌里,一个民族才能保持自己长期的创新能力。
而养成一片森林,完全要靠时间的积累。同一片槐林,几年之间不会看到明显的变化。似乎停止了生长,永远那么大,但是只要不被盗伐,一直那样站在那里,就会逐渐成为森林。关键是已经很少有地方能保持几十年不变,过去栽下去的树不等长大长高形成森林的规模,就一定会被以各种不容置疑的理由砍掉。
这片滹沱河沙地上的森林,栽种历史至少五十年以上(据说是1963年),同时期其他沿岸地方的林子大部分都已经被毁殆尽。这硕果仅存的一小片,勉强可称为森林的森林,也一直在范围逐渐萎缩的威胁中。
它现在对外称野槐林,已经成为一个景点。野槐林并不野,虽然是槐树森林,但是野趣已少,周围的侵袭挥之不去。旅游开发占去一块森林;煤气管道占了几十米宽的一条,森林被砍;电线塔之间的电线空间下,森林被砍。而既有的林中还多了很多墓碑……
不过,在滹沱河断流多年以后,河边依然能有这么一片森林,总还是一个奇迹,一个生态奇迹。也就难怪它可以成为当地的一张地理名片了。只有严格保护,不要再以任何理由损失掉一棵树,才是擦亮这张名片的最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