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晕车的感觉
梁东方
一次急刹车,一次猛然换道,就足以让头晕目眩起来。一股热流轰地一下冲到了头顶,汗水浸出,脸色却苍白。又一股热流从胃部冲上来,紧紧咬着牙、闭着嘴,舌头却已经尝到了什么食物都不曾有过的消化液的气息。世界顿时失去了任何意义,人生再没有一点乐趣,惊恐慌张都来不及就已经陷于深深的痛苦旋涡之中不可自拔……
自己不开车就可能晕车,因为无法预见下一步车辆运行的速度,尤其是不能预测是不是要刹车、是不是要换道,所以头脑无法适应这强加到身心中来的突然改变,于是一切都紊乱了起来。这种紊乱是一种生物性的液体分泌层次的、神经信号感受层次的规则被破坏,其强大足以再次证明,人类的一切都是由这些不可见的不无神秘色彩的细微液体与电磁信号所支撑的事实。
这样的状态下,人显得极其脆弱,非常不堪一击。其实,即使是有晕车问题的人,在很多时候只要刹车和换道相对和缓,晕车的感觉也就不会来得如此强烈。
一个生活粗糙的人,往往其粗糙就会直接变现在这样开车过程中类似失控状态的猛然刹车、猛然换道上。驾驶的粗率说明,除了新司机还不熟练者之外,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在生活里都是动作不很协调的人,动作协调心绪也不协调,都是一定意义上的粗率者。而现在流行的电动汽车尤其容易导致这种骤然启动和骤然刹车的不良效果,莫非除了驾驶者的手法脚法问题之外,还有汽车动力过于灵敏的问题了。
总之只要有了这样一个晕车开始的瞬间,上了贼船的懊悔和下不了贼船的无奈就开始双重地击打着你了,一下就让你不再是一个天地之间的自由人,而成了一种困境中的囚徒,一种莫可奈何、生无可恋、生不如死的残缺者。
你奄奄一息地无限羡慕路面上那些没有坐车的人,那些开车的人,那些骑车的人,那些走着的人。疾驰的车窗外平常你最爱的明媚阳光你已经无暇瞭望,别人的话语乃至关心你也只能哼哼两声作为答应,车轮和地面的摩擦,车厢的微微抖动都成了你不能忍受又不得不忍受的痛苦伴奏。
身心都正在变得越来残缺的过程,时时刻刻在折磨着你,使你不能睁眼不能开口,使你的灵魂被魔鬼攫住,使你不得好死、不得超生!这并非某一个具体的身体部位的逐渐残缺,而是整体的灵魂都被煎熬着的全面塌陷。尽管别人看来你只是目光呆滞、脸色苍白、汗水滑落,但是天崩地裂在你的身上已经发生,你颠倒了又颠倒,一步步逼近翻江倒海的呕吐和所有出口都不自觉地甩出了身体里的内容物的极限。
晕车的感觉是一种突然失去了人在世界上的立足点的跌跌撞撞,晕车的状态里人会强烈地意识到,其实人在大地上平稳地面对这个世界这种似乎是天经地义的能力,最为可贵,也最为神奇。你甚至要分出一点点神来,来歌颂人在健康状态下于大地上驻足的自如自在。
晕车是一种濒死,一种提前练习的死的痛苦,甚至远不及正常的自然死亡,而是一种百般折磨下的翻江倒海的倾覆又倾覆之后的痛苦顶点意义上的气绝。晕车状态人本身的一切敏锐感觉都变成了折磨自己的工具和手段,它们的失衡和变形,它们的倾斜和倒塌又都不是一瞬间完成的,而是一个缓慢的、难以结束、永不结束的漫长的过程。
人在晕车的时候,格外叹息人之为人的不易。在春风鲜花红叶白雪、亲子抚慰、欢聚一堂、登高望远、漫步海滨、情投意合、人约黄昏后等等之类的好感受的背面,晕车只能算是一种最小小不言的痛楚,余者几乎皆有过之而无不及。晕车在这样的意义上看更像是一种小小的提醒,提醒你貌似如常的可以永远进行下去的生活里的任何下一个时刻,都可能掉落到比这样的痛苦更其痛苦的深渊。而你在这个世界上自感平稳舒畅的每一个时刻,都是珍贵的;不必再附加上什么内容就已经是一种值得庆幸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