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絮语

现在想起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年少时总是遗憾着自己出生在平原上的村庄,嫌弃身边那些见惯不怪的风物。那时候空气清新,在一些晴好的傍晚,在秋天收割后的田野上,往往可以看到南面的石首山和东南面的桃花山,那淡淡的山影,每每让我怅望良久,欣喜激动之余,竟生出无限向往。总觉得与山的突兀比起来,我们的平原太过庸常,了无生趣,竟至于我们的生活都显得枯索无聊了。

等到成年后谋食于外面的世界,见识了一些高山峡谷、海洋草原,再来回望我们的养命之地,那就别有一番滋味。只有离开故乡的人才有故乡,那是因为只有他们才会怀抱这一份深重的乡愁;只有离开故乡的人才能认识故乡,那是因为有了清晰的参照才会有准确的鉴别。其实与其它地貌比较起来,平原也是独特的,膏腴丰美的,诗情画意的,否则古今中外那么多田园诗怎么都会以平原做背景?

物以稀为贵,风景也是。我们之所以忽略眼前的风景,那是因为处芝兰之室久矣。其实大平原上那些一望无际的原野,平坦的道路,徐缓的河流,一样为山民们所珍奇。油菜花开的时候,仿佛是漫天的霞彩铺上了大地,仿佛风都是彩色的。还有风吹麦浪,稻花飘香,摇曳的苇丛,蓝色的暮霭挂上树梢,整齐排列的电线杆,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那是天和地的交吻之处,还有秋天的麦秸垛,冬天白雪覆盖的原野,农家瓦檐上挂着的那一排排长长短短的冰棍。
吾乡地处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结合部,两大平原都由浩浩长江冲积而成,在古代属于云梦大泽。后来筑堤束水,开荒造田,云梦泽被切割成众多大大小小的湖泊,湖北因此被称为千湖之省,而湖南的洞庭最为浩大,以前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后来面积缩减一半,仍然位居第二。水满荆楚,流淌为江河,汇集为湖泊,散落为塘堰,导引为沟渠。与那些高山峡谷比起来,它们只能算作大地母亲平滑肌肤上的细纹。
同为水乡,我常将吴楚对比阅读。本来历史上吴楚就曾为一家,我也因为工作原因,在这两个地方轮番居留。初到苏州,我听吴侬软语,茫然中偶尔听到几个单词发音,竟与我比较熟悉的湘方言近似,自忖这应该是当年两国融合的缘故。江南水乡,小桥流水,杏花春雨,古镇园林,为众人所熟知;荆楚水乡,老建筑多毁于水患兵燹与人祸,留存很少,但坦荡如砥,一览无余,平畴漠漠,楚风漫卷,也有一种广袤之妙,开阔之美。
同为鱼米之乡,富饶之地,吴楚也是同中有异。从小就听说湖广熟天下足,我曾以为这个粮仓也包括广东广西,后来才知道湖广作为一个大省,明清就已经只辖湖北湖南。而在此之前,说的却是苏常熟天下足,因为后来苏南浙北手工业兴盛了,城镇发达了,荆楚就取代苏常成为了天下粮仓。苏州有茭白、莲藕、水芹、芡实、茨菰、荸荠、莼菜、菱等水八仙,荆州则是全国最大的淡水鱼批发城市。荆楚虽不像苏杭那样疑似天堂,却也是丰沃之地。
但是今日楚地,其富庶与繁荣,与吴越相比,已经有不少差距。而今我寓居沙市,这可是当年楚国的核心区域。很多沙市人感叹这座城市衰败了,我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感觉其实沙市并没有衰败,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相比,客观说它更靓丽了,之所以给人衰败的感觉,是因为与发达地区相比,其发展速度有些滞缓,有点落伍了。很多人争论沙市或者荆楚落伍的原因,我还是坚持认为,这是多种原因造成的。
有一种地理环境决定论,说不同的地理环境创造不同的人类文化。譬如高原的游牧人群,常年逐水草而居,自然要对平原施以袭击和掠夺。而沿海因为方便与外界接触,所以手工业和商业发达,富于创业精神。而平原百姓以农耕为生,顺应天时,自然墨守成规。与荆楚相比,吴越的确不仅临湖,还滨海。有人说它是离上海近,可是上海所从何来?还有深圳、厦门、大连、青岛等,也说它们是与某座城市近,可是那些城市的繁荣昌盛因何而来?
很明显,有文化的原因,也有政策的原因,当然政策也受文化影响,精神也是文化塑造。稍加观察,就能发现吾地乡民,盖因水韵风濡,大都眉目清明,肌如傅粉,但容止儒缓,鲜有牧民的豪迈,山民的亢直,北人的激越,南人的犷勇,更多的是一份精明、谨细、圆润、机智与通达,也多柔韧、沉郁、内敛不张与隐忍不发。此种个性,大约与农耕文化的规约与濡染有关。
但大体上,不管是吴越还是荆楚,都在追现代化的潮,赶全球化的集,吐故纳新,融为一炉,冶炼出新的精神与气质。或迟或早,或前或后,都在路上。平原大道,历史大势,偶有回旋,终归螳臂不可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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