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笔记：大觉寺的树与猫

梁东方

天下寺庙多在山中，山中寺庙自证历史的往往不是建筑而是建筑空间里的树。因为建筑年代久远以后就难免被毁，但是树一般要比建筑的寿命长，硕果仅存地留下来，哪怕只有一棵树、几棵树也会成为本庙院的镇宅之宝，甚至直接以庙里的树为名，比如柏林寺。

大觉寺的位置在山中又不在山中，在山与平原相交的位置上，坐山而望，望着向东边无限延展下去的广袤平原，很有点海边的辽阔感。这样的地理位置，一定是平原上的人们所自然向往着的所在，在他们遥望西山的每一天里，头脑里都会自然地产生一种类似“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的神秘感，而寺庙建在这样的地方正可以充分满足人们的这种想象。地理空间上的人类普遍天然观感，不仅是宗教建筑得以借势的天然选择，更是一种符合审美期待的逻辑顺应。这样前往寺庙就不仅仅是宗教目的，还有审美目的，甚至旅游目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大觉寺门前绵延的两列古老的柏树实际上从很远的地方就已经开始了，一直排挞而至，至于山门之前，这是作为一种优美的山脚建筑的必要条件。而山门前沿着院墙的一列古树，就更是让人由衷地仰望而慨叹了。在现实生活场景中，这样置身古树之下的巍峨和壮观，因为太过稀罕而总是给人以不大真实的镜头感，好像正走在精心设计搭建过的摄影棚中。其实，这是任何高明的摄影棚都无法追拟的现实里的真实，近于可遇不可求的真实。

不过买了票进去以后才会发现，院子里的古树那才叫粗壮古老。众多古树站在院子里，其空间存在甚至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超过了周围的建筑所形成的天际线，成了一批上天以时间安排的神仙性的存在。不必到庙宇建筑之中去看雕塑和雕梁画栋的细节，就只是在这一进进的院落里的古树下盘桓便已经是置身教义中所申明的道理奥义所形成的词语之林，就已经是在读经。而果然也有很多游客，包括很年轻的游客正被这样古木参天的景象所吸引，一味在树下盘桓仰望凝神沉思。他们年轻的面孔和身姿在这样的古树环境里表现出来的思索与享受，比之古树本身，也已经是一种人间相映成趣的美的存在。

大觉寺的古树是其绵延的证据，分出众多“支”干的老银杏树，从年代的久远来说堪称银杏之王；几乎每一根枝干都被格额外矗立在地面上的木石支撑着，像是拄着拐棍的老者。

古玉兰树所在院子作为茶室，坐在树下喝茶，已经是大觉寺对世俗人生来说的经典的享受。虽然还没有到花开时节，但是早春玉兰毛茸茸的骨朵含苞的样子也已经是花的前奏，密集的花苞之下已经有了花的气息氤氲。坐在这个经典的位置上已经可以有得道成仙的妙感。附属在宗教建筑之间的审美的场景，从地理位置到植被，都可以是从辅助性的存在一变而为近于主角的核心。

白塔周围的山坡地遍镶片石，并广置长椅；长椅之外的柏树虽说是四季常青，但是这个季节里却已经是一身新绿，新绿的细叶中还有隐约的红点，这是柏树在春天里的症状。

山坡上含苞的山桃，才是与迎春的金黄一起到来的最早一批花朵；它们在临着平原的小山上，拥有上好的俯瞰角度，成为遥望的前景，也成为大觉寺在又一个春天里最明确的生机。

早春时节，大觉寺里的古木大树下的灌木已经发芽，清凉之中又一轮崭新的生机与周围的一切共同进入了生命刷新的美妙阶段。一只只硕大的猫，慵懒地在人们身边走过，走过桥，走过石头栏杆，走过老树脚下的石墩，走过灌木中心稀疏的阴凉。

她们不避人，甚至还专一会走到人的视野之下，全然是一副我行我素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的悠然和若有所思。你甚至可以伸手抚摸它们，它们有躲避，也有顺从。在顺从的经验里，它们知道很可能获得食物，但是获得食物又不像是它们全部的目的。

她们在这个具有神仙气质的古树院落里的生活，已经有了相当的佛性，呈现着一种颇为佛系的状态，惹得游人举着手机对它们拍啊拍，俨然成了大觉寺之中除了古树之外的第二个特征性的存在。

不论是树还是猫，都可以让人在大觉寺这通常建筑格局的庙宇里久而不去，盘桓再三，好像处处都有玄机，都有隐意。植物、动物在人类环境中漫长的生长栖息，因为已经足够漫长而与建筑有了最充分的融合，乃至成了建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机的一部分。这是拥有古树和猫的大觉寺，得天独厚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