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31

周振甫和秋怀韵再用韵奉答

君时为余勘订谈艺录

伏处喓喓语草虫，虚期金翮健摩空。班荆欲赋来今雨，扫叶还承订别风。臭味同岑真石友，诗篇织锦妙机工。祗惭多好无成就，贻笑兰陵五技穷。

【笺说】

周振甫，原名麟瑞，笔名振甫，后以笔名行。浙江平湖人，无锡国专毕业。他是中华书局的资深编审,也是著名古诗词、文论专家，著有多种诗词理论与鉴赏书籍，亦善诗词。

周振甫为钱先生著作出版多有编辑之功，钱先生的《谈艺录》与《管锥编》，均为周振甫作为编辑理董而出版。钱先生也在自己的著作中多次提及周振甫，表示敬意。

周振甫看到了钱先生《秋怀》一诗，和了一首，于是钱先生就“奉答”了此诗。此诗的韵脚沿用了《秋怀》的原韵不变，所以诗题中称“再用韵”。时，钱先生的《谈艺录》书稿已交由上海开明书店，“审定全稿者，为周君振甫”，“实理董之”（语出《谈艺录》前言），故钱先生在诗题中称“君时为余勘订谈艺录”。

伏处喓喓语草虫，虚期金翮健摩空。

首联写，自己像隐藏在草间，鸣叫着的昆虫；希望我如金翅鸟飞上高空，那样的期待怕要落空。

上句“伏处”，多指隐居。《庄子·在宥》：“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此处借为隐伏，是不喜为人所知的状态。

“喓喓”，草虫鸣声。《诗·召南·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此句，钱先生写自己如藏身草间的昆虫，在草间鸣叫。宋文同《送范尧夫》也写过和钱先生同样的意象：“徒为送公诗，有如草虫喓。”

下句的“虚期”，即徒然期望。清沈荃《清源怀旧》：“虚期万里风，徒愧中流楫。”钱先生在《再示叔子》中，也用过此词：“今日朱颜两年少，宋王官职恐虚期。”

“金翮”，即指佛经中的大鹏金翅（因协平仄而用“金翮”）鸟。语出《法苑殊林》：“第一大鸟不过金翅鸟。头尾相去八千由旬高下亦尔。若其飞时从一须弥。至一须弥终不中止。”这种金翅鸟，“左右两翅各长四千由旬，以翅斫海取龙，水未合顷飞衔龙出。”

“摩空”，接触天空。唐沈斌《献马殷颂德》：“金翅动身摩日月，银河转浪洗乾坤。”“金翮摩空”，钱先生认为这是周振甫对自己的期待，并认为这会是“虚期”。

钱先生用“金翮摩空”，描写金翅鸟高飞，实际是比喻诗人的成就巨大，是大诗人；而首句写自己如草间鸣虫，比喻自己的成就微不足道。这种两相对比的意象，实是出于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的话：“李杜数公如金翅孹海，……下视郊岛辈直蛩吟草间耳。”

这首联，当然是钱先生的自谦语。

班荆欲赋来今雨，扫叶还承订别风。

颔联写道，来了新朋友，安排好坐席，要一起谈诗论文；还要承蒙你，为我的著作校勘订正。

上句的“班荆”，即铺好荆树的枝叶以便席地而坐，比喻知心朋友相聚。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初，楚伍参与蔡太师子朝友，其子伍举与声子相善也”，后伍举获罪“奔郑，将遂奔晋。声子将入晋，遇之于郑郊，班荆相与食，而言复故。”杜预注：“班，布也。布荆坐地，共议归楚事。”“班荆欲赋”，就是安排好坐席，要作诗论文。

“今雨”，语出杜甫《秋述》：“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此后人们就用“今雨”，指称新交的朋友。钱先生在《谈艺录》前言中说，《谈艺录》交上海开明出版，周振甫“余始得与定交”，可见周振甫就是“今雨”了。

这上句是说，来了周振甫这个新朋友，布置好坐席，要一起谈诗论文。

下句“扫叶”，比喻校勘书籍。语出《战国策》鲍彪序附言：“先哲言：校书如尘埃风叶，随扫随有。”

“别风”，指订正错别字。《文心雕龙·练字》：“《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意谓同一字句，在两书中有差别，需要校正；从此“别风”成为校勘的同义词。

这下句是写，承蒙周振甫校订《谈艺录》，订正了许多文字的谬误。

刘永翔曰：“……此联意本平常，即谓：'多亏结交了你这位新朋友，可要靠你给我的书订正错字呀！’但一对仗起来，给人的印象就迥然不同了。'荆’、'叶’同归植物类，'雨’、'风’共属气象类，非工对而何？组成佳对则绝妙好词，译为白话则客套常语，由此亦可见在文学上是绝对不能'得意忘言’的。此理钱公在《谈艺录》论'妙悟与参禅’时曾经拈出。”（《读<槐聚诗存>》）这种评论，确是切中了近体诗的措词文雅有典，对仗铢两悉称，意丰词足的特色，可见诗人口吻不同于常人达意。

臭味同岑真石友，诗篇织锦妙机工。

颈联说，你的志趣与我相同，是交如石坚的真朋友，你的诗篇如巧手织工制成的锦缎。

上句的“臭味同岑”，比喻志趣相同的意思。“臭味”，乃气味之义；“臭”同“嗅”。苏轼 《题杨次公蕙》诗：“蕙本兰之族，依然臭味同。”

“同岑”，同一个山。语出晋郭璞《赠温峤》：“及尔臭味，异苔同岑。”意思是，我和你的气味（志趣），犹如在同一座小山不同的青苔，气味相同。

“石友”，友情如石之坚的真朋友。潘岳《金谷集作诗》：“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颈联上句写自己与周振甫是志趣相同的“石友”，不禁令人想起钱先生在《谈交友》一文中对朋友之交含义的深刻揭示：

真正的友谊的形成，并非由于双方有意的拉拢，带些偶然，带些不知不觉。在意识层底下，不知何年何月潜伏着一个友谊的种子；咦！看它在心面透出了萌芽。在温暖固密，春夜一般的潜意识中，忽然偷偷的钻进了一个外人，哦！原来就是他！真正友谊的产物，只是一种渗透了你的身心的愉快。没有这种愉快，随你如何直谅多闻，也不会有友谊。接触着你真正的朋友，感觉到这种愉快，你内心的鄙吝残忍，自然会消失，无需说教似的劝导。你没有听过穷冬深夜壁炉烟囱里呼啸着的风声么？像把你胸怀间的郁结体贴出来，吹荡到消散，然而不留语言文字的痕迹、不受金石丝竹的束缚。百读不厌的黄山谷《茶词》说得最妙：“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以交友比吃茶，可谓确当，存心要交“益友”的人，便不像中国古人的品茗，而颇像英国人下午的吃茶了：浓而苦的印度红茶，还要方糖牛奶，外加面包牛油糕点，甚至香肠肉饼子，干的湿的，热闹得好比水陆道场，胡乱填满肚子完事。在我一知半解的几国语言里，没有比中国古语所谓。“素交”更能表出友谊的骨髓。一个“素”字把纯洁真朴的交情的本体，形容尽致。素是一切颜色的基础，同时也是一切颜色的调和，像白日包含着七色。真正的交情，看来像素淡，自有超越死生的厚谊。

颈联的下句，语出《晋书·列女传》：“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婉，凡八百四十字。”这个有名的故事，是织锦回文诗的出处。钱先生在这里是用“织锦妙机工”，比喻周振甫的诗才，犹如巧妙的织工织出的锦缎。

颈联二句，一写二人的交情，一赞对方的诗才。

祗惭多好无成就，贻笑兰陵五技穷。

尾联写道，只是我很惭愧，爱好太多，没有成就，正如荀子笔下的梧鼠，五项本领都不精，要被荀子嘲笑了！

上句的“多好无成就”，语出苏轼《次韵子由论书》：“多好竟无成，不精安用夥。”这是钱先生借东坡之语自谦自己的爱好太多，用力不专，没有什么成就。

说起来，钱先生真是“多好”，在文学领域，既写出了《写在人生边上》那样独特的散文，又有《人·兽·鬼》的短篇小说，《围城》那样的长篇小说，以及《槐聚诗存》尚未全收的诗篇。在学术研究领域，有《谈艺录》这样的诗话著作，还有震铄中外的《管锥编》煌煌巨著，《七缀集》单篇论文，包罗万象，如入森林。真可说是“多好”！“无成就”，则无人不认为是他的自谦了。

下句的“贻笑”，惹人嘲笑；明储巏《答李郡博》：“只愁屑屑烦来往，贻笑东京博士家。”

“兰陵五技穷””，语出荀子《劝学篇》：“梧鼠五技而穷。”汉蔡邕《劝学篇》解释说：“鼫鼠（即梧鼠）五能不成一技。五技者，能飞不能上屋，能缘不能穷木，能泅不能渡豄，能走不能绝人，能藏不能覆身是也。”“五技穷”的“穷”，不是说梧鼠只有五项技能，其它就没了，而是说梧鼠的五项技能，件件都未能达到穷尽其极的地步；这是来比喻人的能力虽多而水平不高，不精。

钱先生此句的“兰陵”，即指先秦著名思想家荀子，名况，曾三次出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后为楚兰陵（位于今山东兰陵县）令，故后人亦称“兰陵”。

尾联的下句，紧接上句，钱先生自谦地说，自己的“多好无成就”，正如梧鼠“五技穷”，所以要被荀子来嘲笑了。

此诗的结构，刘永翔所论亦极妙，极中肯：“（首联与末联）四句皆是鸣谦之辞，其余四句被其包围，纵出别意，也不会显得离题，何况'班荆’句表结交之乐，'扫叶’句谢勘订之劳，'臭味’句谈交情之厚，'诗篇’句夸友才之高，皆属题中应有之义。（《读<槐聚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