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打工记 | 顾晓阳
此地与彼岸
-《今天》127期-
顾晓阳
1
我到东京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自由之丘的一家中华料理店刷碗。三木有一天下夜班,在地铁上认识了两个福建人,在餐馆刷碗。三木说你们那里还要不要人?我这儿有个新来的。他们说好像要,让去试试。第二天,我过去面试,就要我了,每天从下午5点到10点,工作五小时,时薪550日元。
八十年代晚期日本经济极其繁荣,劳动力奇缺,工作机会多。刷碗这种活儿东京人是不干的,大量涌入的外国人正好填补了空缺。十几年后中国的北上广深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只不过中国人多,涌入的是农民工。
这家店有三层楼,不小。位置较偏僻,但生意好。老板老板娘都是苏州人,从台湾来的日本,几十年了。老板老矣,每天坐在一楼一个固定座位上,看着满堂顾客,一言不发。老板娘白白胖胖,精力充沛,支配一切,爱说。“小福建”穿了一件白衬衣,里面套着圆领衫,她说:“日本人不这样穿的,好土。”她大儿子也在店里工作,儿媳是日本人,会说简单的中文,周末忙的时候也来帮工。我看她挺漂亮的,试图搭话,她用日语夹中文说了半天,我才明白敢情是少东家的太太,立马溜了。
厨房有洗碗机,但我不爱用,俯身摆放碗碟,太费腰。也有手套,戴着不方便。小福建戴着手套干活,手还是被沤得肿白。我赤手在大池子里一泡五个钟头,手还是原来的手,黑嫩黑嫩的;短小些,但不是磨短的,天生如此。
何炳棣先生在回忆录里说:他在纽约留学时,房东爱尔兰老太太曾拿起他的手端详又端详,最后说:“你的两只手那样柔小,你将来会越来越出名。”我猜这可能是爱尔兰民间的一种“相术”,何先生后来果然成了大名人。但验之于我,不灵,一双小手儿,也就是不怕泡而已,即使天生适合刷碗,也刷不出啥名堂。
当时我与三木和小林同住,在田端,四叠半和式室,进门是玄关,左侧有个小小的灶台和水池,男的嘛,用过的杯盘都堆在水池里不洗。我晚上11点到家,进了玄关,一见那堆脏盘子脏碗,强压下油然而生的冲动,对他们说:“现在我看见圆的就想刷啊!”
唉,这股子干劲儿,能保持到现在多好!
外国人申请日本语学校,需要高中以上文凭。“大福建”说,他们俩的高中文凭都是买的。小福建不爱吭声,比较实在,虽不入老板娘法眼,还挺爱打扮,戴金链子金表,是镀的。老板娘不允许他在工作期间戴金链子。大福建滑一些,爱讲同伴的坏话,对我说:“我俩来一年了,天天刷碗,他给家里写信,却说在日本当司机,全村的人都好羡慕哩。”
他俩在学校注册后,一直没去上课,在餐馆里是全天工作,从10点到10点。赶上放寒假,我也改成了全天。一天十二个小时,除了吃两顿饭,没有休息时间,很累,我就耍鸡贼了。三楼装有许多活动板子,组合起来,就是一个个单间,有宴会时,移开板子就变成大厅。有一天我在三楼单间擦地,一看没人,就坐在椅子上偷懒。忽然门一开,少东家的脑袋探进来,看看我,什么也没说又走了。我心知不妙。
另外一天,老板娘检查我洗过的高脚红酒杯,说有渍痕。我问“哪里?”她把酒杯举到灯下,旋转着让我看。我“端详又端详”,说没有啊。老板娘教训了我一通,说我们这里很讲究的,杯子上有一点点水迹也不可以,不能像在大陆!
寒假很短,开学后,我又恢复成工作五小时。休息日,每人不一样,我好像是周二。休息一天,满血复活。某个周三,我精神抖擞地去了自由丘。10点下班后,管事的经理、一个台湾女士叫住了我,说:“你昨天把杯子打碎了,老板娘在垃圾箱里看到了。”“我昨天休息。”“反正你打碎了杯子,我们不需要你做了。”说着,她拿出已准备好的信封,里面装着应付我的工钱。我数了数,倒一分不少,包括了今天的。我们互相客气地道别,她说“您辛苦了!”我说“蒙您关照,非常感谢!”这些句子都是日语里的客套话。
我在这个餐馆干了一个多月,就这样被炒了鱿鱼。
期间,我已经在驹込租了房子,从田端搬过去了。
2
第二家也是中餐馆,在东京站附近,也是三层楼——日本的很多楼都十分窄小。老板是生在日本的中国人,四十岁上下,高高大大,中文不大灵光,人很好。
厨房里一共十几个人,只有一个中国留学生涛桑,现在又加上了我。我们两个负责刷碗。
他比我大几岁,生得浓眉大眼,络腮胡子刮得铁青,为人老实本分。来日本已三年,一直在日语学校混签证,一直在餐馆刷碗。在国内时,他是胸外科大夫,医术很好,曾在北京阜外医院实习,人家要留他,原单位死活没放。我不由得感叹:“哎呀,你都来三年了,怎么也不想个别的出路啊?”他憨厚地笑笑:“有什么出路呢?”
他问我在国内是干什么的?我说与电影沾边儿。他说:“哦,我哥哥在北京,也是搞电影的。”“是吗?哪个单位的?”“××厂。”“哦,搞什么呀?”“演员。”“叫什么呀?”他一说,我一惊,原来他哥哥是个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再瞧瞧他,确实像!而且比他哥哥更漂亮。
我刷碗时间不长,厨师长就把我调去烙饺子。日文的“饺子”,不是水饺,实际上是中国的锅贴。饼铛直径一米多长,底下是电炉,关键是掌握火候,技术并不复杂。每锅“饺子”出炉,有十个八个烙糊的是正常比值,全部扔掉。有一天涛桑悄悄对我说:“烙糊的你别扔,我带回去当早饭,早晨就省事了。”我说:“那还不简单,你找个饭盒。”“别让他们看见啊。”“当然了。”后来,我每天都把烙得脆黄的好饺子装进他的饭盒里。
打工很辛苦,但每天干完活儿我都觉得特高兴。从驹込车站到家,步行约10分钟,我总是唱着歌走路,声音之大,邻居都听见了。有一天一位中国留学生推开我的门问我:“你跟我一样也是每天刷盘子,你有什么可高兴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出国是经过努力好不容易出来的,来之前就知道必须靠刷盘子维持生计,现在,所有预期都实现了,不是挺好吗?
当初,我一到日本就被我的“保证人”接到北海道他家去玩儿,住了半个多月,1988年的元旦就是在那里过的。我和他们家人一起在电视里看了张艺谋的电影《红高粱》,看日本鬼子剥人皮。回到东京后,他又把我介绍给东宝公司的老板金子操。
东宝是日本的老牌电影公司,八十年代时以经营房地产为主,是日本60强大企业之一。当时东宝与中国合拍了一部古装电影《敦煌》,在东京首映时,金子先生请我去看。这种场合,当然要西服革履。电梯门一开,等候在楼道里的金子先生的女秘书就对我深深鞠躬,然后说着一大串日本的客套话把我引进贵宾室。看完,那里离东京站很近,我用步行,一拐弯儿就进了餐馆烙饺子去了。这一强烈反差,我当笑话讲了好久。
我进餐馆时,老板正站在收银台后面,一见我这身行头,也乐了,用简单的中文开玩笑:“嚯!顾桑,结婚吗?”
3
受中国留学生们一天打两三份工的鼓舞,我也又找了一份。我在东京站中餐馆是下午5点开始,9点下班。涉谷一家居酒屋招夜班工,从晚10点到早晨5点,工资高,一小时800日元。从东京站到涉谷,时间正好可以衔接。所以我从中餐馆下班后便匆匆赶到涉谷,接着练。清晨5点回家睡觉。中午醒来,简单搞点儿午饭吃,然后去学校上课。
这是一家和式居酒屋,很大,占了大楼7层的整个一层。店长经营,老板不露面,所有厨师和服务生都是男的,大都很年轻,只有我一个外国人。店面分两个区域,一个是摆放一张张餐桌椅,如普通餐馆;另一区域是榻榻米,矮桌,坐垫。生意好,服务生很多。厨房里只六七个人,都是厨师。我负责洗杯盘,同时管倒酒。生啤酒罐有个龙头,开关向前掰,出酒;向后掰,出沫儿;沫子在玻璃升杯里约占一寸左右,不能多也不能少。威士忌有专用的金属量酒器,两个大小不等的锥形体,尖对尖相连,小的倒满是单份(single),大的是双份(double)。清酒是不是归我管,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居酒屋只卖这么几种酒,不像西洋式酒吧,各种酒摆得琳琅满目。
涉谷是年轻人的天下,大学生多,外国学生也多。现在北京的五道口有点儿那个味道。到了周末,涉谷万头攒动,所有餐馆酒吧都塞满了人,一直喧腾至夜央。清晨5点走出大楼,在蓝青色的晨曦之中,眼前如一片劫后遗迹,空旷无人,遍地垃圾……夜晚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景象还鲜明地留在脑海里,令人顿生荒凉寂寥之感。
平日里,到深夜2点以后,店里客人就不多了。再过一两个小时,如果一个客人也没有,我们内部就造反了,“老头儿”服务员一声吆喝,我给大家斟上啤酒,一边喝酒一边唱卡拉OK。老头是个“麦霸”,最爱唱曲名跟无锡、旅顺有关的“演歌”,就是像大便干燥时发出来的那种声音。他五十多岁,戴眼镜,方脸,随和,“不正经”。可能是鱼找鱼虾找虾,他特别爱跟我讲下流故事,每次拿着单子到柜台前,一边等我倒酒,一边给我指哪张桌子上的女孩漂亮,笑得别提有多坏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自己是另一家居酒屋的老板,在品川那边,但一直还在这里打工,而且专门上夜班。真不知道这是什么路子。
日语中几乎没有脏字,但东京人的口音有雅俗之分,下层人士说话的声调重音与“标准发音”不同,有的说起来像打嘟噜。我本来就是个北京胡同串子,低级趣味又多,天然对东京“下品”话感兴趣。我日语水平低,说不成完整的句子,但厨子们互相开玩笑的话、厨师长训人的语调等等,我都不让它从耳朵里白白穿过去,只要有机会,就鹦鹉学舌来上它一句。有一次上课练习会话,我突然用特痞的那种腔调对一位马来西亚小伙子大吼:“你丫干嘛哪?唵?八格牙路吧你丫挺的!”小伙子笑得前仰后合。中年女教师听了一惊:“嚯啦!顾桑,你从哪里学来的?下品呀!”下品是日语里的汉字,常用,意思跟中文差不多。
4
我这样干了大半个月,生了痔疮,趴在家里动不了了。工作时间太长、睡眠不足、疲劳上火,可能是主要原因。我向两家店请假,两家都表示给我保留工作,身体好了再来上班。对我可真不错。唯一抱歉的就是不能给涛桑烙饺子了。
我在驹込住的那个地方,是个二层楼公寓,共有大小不等的八个单位,除了一个孤零零的日本老太太,全被中国人占领了。在我卧床休养期间,大家都对我很关心,经常来跟我聊天,安慰我。有一位上海人在一家日本公司工作,收入丰厚,在我们这些穷留学生里是拔尖儿的,他说:“你这个痔疮是给憋出来的,必须出出火。”在我能走动以后,他约上北京人老蔡,请我到新宿看了一场脱衣舞。真是用心良苦啊!
有一天我在榻榻米上靠墙坐着,老蔡推门而入,咔嚓,给我拍了张照片。洗出来后,我一看自己那副鬼样子,顿时自怜自恋起来,在照片背面写了一行字: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虽然天生喜欢下品话,有时候也忍不住跩几句。
大约二十天,康复了。于是又开始了连轴转。中餐馆老板看见病后的我,还开玩笑说:“痔疮好了没?没好,用剪子绞。”
后来,我感到还是恢复正常比较好,长期通宵干活儿,不是长久之计。这样一想,一下就懒下来,中餐馆也不去了,只给涛桑打了个电话,请他转告老板我辞职了。居酒屋那边,把工作时间调整为从下午5点到晚10点,不再上夜班。
在居酒屋最开心,厨师和服务生们与我关系都很好。厨师长三十出头,高个子,笑咪咪的,但很有权威。他有一个专用的啤酒杯,每天放在冰柜里冻着,拿出来时挂满白霜,再斟啤酒喝。我也经常给自己满上啤酒,放在手底下木格子上,渴了就喝。有一天没留神喝多了,晃晃悠悠的,厨师长笑着警告我:“可别醉啊!”后来我就基本不喝了。
店长约四十岁,严肃不笑,但也没见他跟谁厉害。他不管厨房的事,基本不到厨房里来,我跟他就是点个头。
昭和天皇驾崩了,报纸头版上都印着大大的“自肃”二字,电视台也停播了娱乐节目。当天我5点准时到店,店长正站在门口。我问:“今天还上班吗?”“当然上班。”“天皇陛下不是驾崩了吗?”“是啊,怎么了?不吃不喝了?”
那一天,所有的人,包括顾客,都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5
中餐馆那边到了每月发薪的日子。我在那儿还有约一周的工资。我给涛桑打电话,请他帮我领一下。涛桑说,老板很不高兴,让我直接找他。
我给老板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我去取工资。“工资?”他说,“什么工资?”“应该还有我七天的工钱。”“这时候想起工资啦?走的时候人都看不见。”我一时语塞。老板说:“来的时候面试,走要提前说明,不懂吗?”我立刻知道自己错了:“对不起!我刚从国内来,不了解这里的规矩。”“哪里的规矩,也不能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呀!”这话字字在理,我一个劲儿道歉。
按照老板说的时间,我到了店里。他站在收银台后,递给我工资袋。我中文加日文说了一通感谢和对不起的话。他看也不看我,一言不发。
老板是个好人,我感到很内疚。这件事成为我出国后上的重要一课。
现在在中国,这类的规矩已经是常识了。但我出国那会儿,中国还在计划体制中,每个人都有一个固定的单位,发工资的方式是每个月的第一天就把当月的工资全给了你。不怕你拿了钱就跑,天是毛泽东思想的天,地是毛泽东思想的地,人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你往哪儿跑?户籍、档案、粮食关系、布票、工业券、介绍信……你跑?那种体制下,你是想来来不了,想走走不成的。
在高度商业化的资本主义社会,我就是一个乡下人,脑袋里没有什么商业观念,也不懂得商业的规则。
我的一个朋友写文章说:中国人最爱讲道德。在美国,什么是道德呢?信用记录良好就是有道德,信用记录差就是不道德(大意)。我认为他总结得很到位。
6
一年后,我进了一家日本公司打工,就是所谓白领工作了。从此终止了体力劳动。
日本白领上班都要穿西装打领带,领带每天要换一条,不换,意味着你夜里没回家,没回家的意思是你上外头搞破鞋去了,会遭到同事的议论和讥笑。然而,日本又是一个在性上面十分开放的社会。在日本,看似矛盾的事情共存一体,竟也顺理成章,许多方面皆如此。真是非常有意思的文化,非常有意思的国家。
作为中国人,刚一到日本,看到的是与自己相同的面孔,满街都是汉字,很多日本人都能谈谈孔子、背几句唐诗,你会产生亲近感,想到“同文同种”的说法。但住的时间越长,越觉得不了解,它与中国根本是两回事,深不可测。这与美国正好相反,到美国最初的感受是什么什么都不一样,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可住上一年半载,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很简单,而丰富性即由这简单中来。日本真是有魅力,美国实在伟大。
我生也晚,没赶上“土插队”;却正当其时,随大流去了“洋插队”。土插队是被迫,洋插队是自愿。土插队为国,洋插队为己。土插队最好的出路是回城,洋插队的前途五花八门可就多了去了。其中义利之辨、好坏之别、孰是孰非,各位自有分教。
作者:顾晓阳,生于北京,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在电影杂志任编辑。1987年底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出版有长篇小说《洛杉矶蜂鸟》、《收费风景区》等。电影《不见不散》编剧(与冯小刚合写)。1995年至1998年在《今天》杂志任编辑、编辑部主任。
题图:Painting by Jiro Osug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