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三《别样乡愁别样情》
别样乡愁别样情
作者:何其三
父亲的老家在宿松九姑,那是他魂牵梦绕一生牵挂的地方。
父亲离开故乡的时候是很无奈的,是“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地主的帽子在那个时代是一般人承受不起的。家里的东西被搜刮一空,奶奶经常挨批挨斗,为了不影响父亲的前途,奶奶用那时稀缺的粮食换了几块银元,让父亲在夜色的掩护下逃离了九姑。从此,父亲一直生活在远离九姑的地方,在各地游走,父亲的乡愁是对家乡一草一木的眷恋和对童年、少年时代的追忆。
奶奶去世时父亲也没能回去见奶奶最后一面,这在父亲心里绝对是个解不开的结。奶奶临终最牵挂的人肯定是我父亲,这个漂泊在异乡的游子,这一切都是时代的悲哀,也是父亲的悲哀。我见过奶奶的遗像,两个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里似乎含着泪,眉间是多得化不开的浓愁。
父亲虽然很少回去,但故乡一直在他心里头,他对故乡的怀念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他经常给我们讲我爷爷早逝,奶奶带着他躲强盗,躲天灾人祸。那年他大约九岁,因为是男孩,也就成了强盗们绑票的目标,强盗们把告示直接贴到了门上,扬言要给多少多少财物才不会绑小少爷(我的父亲)的票,奶奶吓得不行,只得提心吊胆地带着他逃到一个个陌生的地方。而他终日啼哭,哭得大人们的心都碎了。别人都不知道他哭什么,他后来跟我们讲,他是因为特别想家,想得像生病了一样,想得寝食不安,坐卧不宁。那么小小的人儿,心里就承载了那么厚重的乡愁!
退休后他经常带我们回九姑,漫步在故乡的田间陇头,他跟我们讲他童年的趣事。听说我爸爸小时候出奇的聪明,但是脾气很倔强。有一次奶奶在塘边洗衣服,他在塘坝上玩,一只黄牛从他身边走过,碰到了他,他当即跟牛较起劲来,拉着黄牛不让走,用头抵着黄牛角,要跟黄牛触架,来个决一死战,奶奶在塘对面看到后惊出一身冷汗,颠着一双小脚没命地跑过来,好说歹说才把父亲劝解开。此事不知真假,每次有人提及,父亲要么装作没听见,要么一笑了之。有次走到那口塘边,父亲指着塘跟我们说奶奶经常在那塘里洗衣服,从父亲当时的表情我觉得此传言应该属实。
父亲对老家破旧的房子是很有感情的,虽然年代久远,低矮破旧,那里的一砖一瓦都留有父亲童年和少年的印记。在老屋一个房间里,他告诉我们,那是奶奶生他的地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四处逡巡,好像在找寻自己的母亲或者是找寻母亲留下的痕迹。他乐此不疲地带我们走遍老家的角角落落,寻找他遗失在故乡的梦。他的这些梦都是跟深爱着他,他也深爱着的亲人们联系在一起的。
父亲在世的最后几年开始频繁地讲述他童年的往事,频繁地提到我的奶奶,对于在奶奶临终前没能见上一面,这件事是扎在父亲心上的一根刺,在他有生之年,不动也痛,一动更痛。
父亲的述说和记忆都是关于九姑,关于他的童年和少年,关于奶奶,关于他的姐妹们。那里有他的亲人和他童年和少年的往事,有铭刻在他心上的故乡的山山水水,那里是他寄托感情的所在。他要求去世后一定要葬在奶奶坟边的空地里,这样他就可以长伴他深爱的母亲,也能稍微弥补一点与母亲临终前未能见上一面的遗憾。
九姑对我们这代来说是个概念,只知道是祖辈生活过的地方,但对九姑却没有很深切的感受。九姑的老家我印象最深的是水井旁边的两颗大枣子树,每次见到的时候都是青枝绿叶的,暑假过完一半以后,树上满是红红的让人馋得口水直流的大枣子。院子旁的大路边有开得茂盛的,蓝莹莹的,粉嘟嘟的花,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只知道它的俗名叫“打碗花”,听说只要摸了它,吃饭的时候手会发颤,拿不住碗,通常会失手把饭碗摔碎。
我记得它就是因为我老是想偷偷地摘它,又老是担心吃饭的时候摔碎饭碗会招致大人的责骂。也经常为了摘还是不摘作剧烈的思想斗争,当然最后每次都是经不住诱惑,偷偷摘了,至于有没有因此摔碎过饭碗,已经毫无印象了。可能是因为经常挣扎,久了,那一丛丛的殷蓝和粉红就此铭刻在我的心上了。
老家的房子除了一个大院子外,就是低矮的,光线阴暗的旧瓦屋,四合院的式样,中间是天井,两面是房子,两面是狭窄的走廊,对儿时的我来讲犹如迷宫。我最害怕一个人走,因为回去得少,周围的一切都是非常陌生的,如果没人带路,我绕来绕去的,总是走不出来。我对九姑的记忆除了这些,其他的多数来自于父亲的述说。父亲对九姑的一草一木不仅仅寄托了感情,其实我觉得那就是父亲寄托乡愁的所在。
我觉得父亲的乡愁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是幽幽的,浅浅的灰色。
小时候因着父母亲的工作调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几乎是在陈汉山区度过的。现在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陈汉的青山绿水,还有美丽动人的钓鱼台水库。我父母那时在陈汉的一所中学教书。学校的前面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清得可以看见水里的游鱼和河底石头。两边远处是黛青色的山,山上满山满谷都是翠绿婆娑的竹子,近处是一块块四季变换不同颜色的稻田。
小河岸边上长着各色杂树和藤蔓。最难忘的是几棵巨大的乌臼树,秋风一起,叶子就变成红色,果子是乳白色的,像一粒粒珍珠点缀在红色的叶子中间。听说珍珠似的果子是可以榨油的,人们叫它“木梓”树。在那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著说好多人家用木梓树上采摘的乳白色的小果子榨油炒菜。木梓籽榨的油吃多了脸颊会变得坨红,现在想来应该是中毒的症状,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是不能轻易吃的。 河沙滩上有银白色的细沙,最多的还是青色的大石头。石头被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棱角也磨平了,光滑圆润,坐在上面特别舒适。河滩上还生长着好多我现在都叫不上名来的野草野花一蓬一蓬的,到处都是,叶子绿绿的,碎碎的,小小的,结的果实红红的,我现在觉得它们是野生的枸杞。小时候经常采摘好多,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捣烂,因为它那鲜红鲜红的颜色,过家家的时候就用它当辣椒酱用。后来我多次找枸杞的图片来进行比对,越看越觉得就是野生的枸杞,那时没把它当回事,现在想想都觉得真的是暴殄天物了。
我很庆幸我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乡村的四季非常美丽,仿佛一个绝色的美女,根本不用去修饰,它天然的容貌就会让人心动不已。我最喜欢春天小草返青后,漫山遍野,泼泼辣辣地铺着天盖着地。沟间地头除了草就是花,开得放肆,开得野气,开得纯美而自然。田里的草籽花,春风一吹,遍地殷红浪漫的紫云,后来才知道它还有个美丽的名字叫紫云英。走在其中,我经常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直接往草地上一躺,顺便在草地上打几个滚,撒几个欢,再随手拔几根青草放在嘴里嚼两口,那清清的草香味下一子抵达五脏六腑,抵达全身的每一个细胞,让人觉得自己在跟春天一起生长。
夏天是农家蔬菜产出的季节,青青的辣椒,长长的豆角,紫色的茄子,白白胖胖的土黄瓜……它们在芬芳的泥土里,快乐地生长,点缀着烈日炎炎的夏季。暑假悠长,除了在空寂的学校里用蜘蛛网粘蜻蜓,捉蝴蝶,寻蝉蜕,我们还盯上了学校后面山上野生的果子。大山对人们的馈赠是慷慨的,春天有桃子梨子,初夏有野泡,秋天有野柿子,初冬有又酸又甜,红的像玛瑙一样的山里红,那些山珍野味,对我们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从学校大门口走出去,目标太大,姐弟五个,人太多,特别容易引起大人的注意,一般都会第一时间被发现,第一时间被拦截回来。所以大姐总是偷偷带着我们翻学校的围墙出去。
每次翻围墙的时候我们都各司其职,我和二姐一般都是站岗放哨,注意校园里的情况,有人经过就发出约好的暗号,让他们停止翻墙的行为。大弟总是拿着小花篮,小花篮是用来装胜利果实的。小弟那时很小,显得憨憨的,是属于大智若愚型的。每次遇到这样的行动他都表现得非常积极,大姐让他踩在肩膀上观察围墙外面的情况。那时的我们真的是机警异常,看到没任何异常反应,大姐轻轻巧巧的第一个翻过去,接着拉弟弟和我们出去。每次我们基本是满载而归,然后欢蹦乱跳地在大姐房间里“分赃”。分享野果子的香甜和劳动归来的喜悦。
秋天的乡村田野是最漂亮的,漫天遍野是金黄色的稻谷,收割完稻谷后,打谷场上打谷声和着欢声笑语,让这个季节充满了喜悦。妈妈喜欢在这个季节带我们上山采摘野菊花。野菊花我只看到过金黄色的一种,没见过其他的颜色的,开得像小姑娘的小指甲盖一般大小,芳香扑鼻。采来后细细的晒干,越干,香味越浓郁。晒干后的菊花,妈妈用来做枕芯,说是可以清心明目。
我们家每人都有一个这样的菊花枕头,枕头套是妈妈绣的眼睛大大,脸儿圆圆,可爱漂亮的小姑娘。晚上睡觉枕着满是菊花香味的枕头,梦都是香的。
冬天最喜欢严寒结冰的时候。早上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忽然听到一声喊“结冰了呀!”,这一声就点燃了兴奋点,顾不了寒冷,往往一骨碌子从热被窝里爬起来,三下两下穿好棉衣棉裤,先跑到水缸去看结冰了没,一般来说水缸里的冰都是薄薄的,玩得不过瘾,然后再转到学校后面背阳的阴沟里去找,往往会有收获。冰雪营造的世界美得让人心悸,尖尖的冰柱像垂着的钟乳石,晶莹剔透。拿在手上冰冷冰冷的,手上的温暖会让它慢慢融化,慢慢会有水滴下来。大人总是再三叮嘱不要吃冰,说吃了会肚子疼,但无论大人怎么千叮呤万嘱咐,背着大人的时候,总要偷偷地用舌头舔几下,刺骨的冷从舌尖直达四肢百骸,但心里是窃喜的。有时晚上地上有一滩水,早上起来结成了薄冰,像水晶玻璃,总是忍不住要踩几脚,冰踩裂后,裂口处呈现出乳白色的裂纹。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心生欢喜。
小时候用明净的眼睛,用澄澈的心,看四季变换。一只搬家的蚂蚁,叶上滚动的露珠,天上的星星,飞动的萤火虫······都能让我们痴迷。 现在看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积聚乡愁,积聚童年少年美好的回忆。我们的心就是靠这些纯真来供养着的。我在一首七律里写了两句:多从万劫明真理,每用初心养气神。是的,儿时的回忆供养着我的初心,我的初心又供养着我的精气神。让我有梦可寻,让我有梦可做,这一切也成为照亮我灵魂的光亮,也成了我永恒别样的乡愁。
只是,我的乡愁不同于父亲的乡愁,父亲的乡愁是压抑沉重的颜色,而我的乡愁是七彩的,如天上的彩虹,如盛开的七色花,光彩熠熠,绚烂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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