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父亲的微笑
父亲一生爱笑,逢人便笑,微笑的眼神中总是透出温和、柔情、善良、慈祥之光。这是他的招牌,就像现代媒体中常提到的“人设”。
父亲是一位医生,每天下班回家后,我们的家就成了医院。乡亲们为图方便都愿意到家中来找我父亲把脉问诊。
农村穷,男人们生病一般都会硬扛,所以病人大多是妇女和小孩,尤以小孩最多。小孩子们大多是受凉发生头痛脑热或者不知饥饱引发消化不良拉肚子。
父亲总会微笑着安静地看看小孩子们的脸和手,简单地询问几句后就会明白病情,然后处方,包药,倒上一杯温开水,哄小孩子把药片吞下肚肚。尽管药片苦口,但是在父亲的微笑感染下小孩子们一般都会欣然接受。也有抵触的小孩子,常常药片刚进小口里,马上就用舌头一顶,吐了出来。对于他们,父亲很有经验与手段,会迅速将药片重新送回口中,再轻轻捏住小孩子的鼻子,水顺呼吸而下,药片瞬间就吞进了肚子里。回过神来的小孩子往往会哇哇大哭一阵。
这时,父亲就会从一个玻璃瓶中摸出一颗水果糖来,笑眯眯地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父亲的眉毛耸着,眼里透出淡淡的无限柔软的光,这淡淡的笑意与手中的糖果特别能征服小孩子。小孩子顿时笑靥如花。
孩子不再哭闹。父亲就会邀请随同的汉子们上桌饮酒。汉子们先是推却,但都架不住父亲幽默而诚恳的笑话吸引,从容地坐上长凳共饮。
我的老家,众人喝酒尽显分享。一只酒碗从右至左顺时针方向轮流而行,至人前,端起咂一口,然后依次向下传递。碗一圈一圈地转,酒一口一口地喝,开心话一句一句地说。
下酒菜有可能是一捧花生、几个皮蛋又或是一盆胡豆炒牛皮菜、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钵清水煮白萝卜这些自产的新鲜蔬菜,少有油荤。
大家并不计较下酒菜的多少与质量,也不在乎酒的好坏与多少,团聚一起喝的是感情,喝的是内心的热乎,直至酒碗见底,方才下桌,饱含满足,笑意盈盈地道谢而去。
父亲是发自内心地开心,在酒精与快乐的作用下,微笑的脸总是泛着红光,眉毛有节奏地抖动,单眼皮不断地闪着精光。无论在什么时候,他是绝不会手舞足蹈大声高歌的,但是也会“嘿嘿”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来。
父亲会一直把大家送出到院门外的小路上。小路蜿蜒,在月光下如水漂流而去;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小路沉默得没有任何语言,只有一盏灯移动着他的心事。
父亲的目光坚定而长久,直到他们消失在夜色深处还不肯收回。
我们家的那只已有十余岁的白狗也总是静静地站在父亲的身边目送他们离去。父亲转身回家,它也转身回家,然后匍匐在大门口望着黑漆漆的夜色发呆。
热闹的家复归于平静。蛰伏在院子里花草丛中的百虫合唱团开始放声歌唱,伴随着微笑在父亲的内心里延续至深夜,也许,还陪伴他做了一个又一个甜甜的梦呢!
喝酒的过程最是有趣,无论男女老少均喜欢。因为这个酒场合,有时像一个故事会,大家都会把自己所知道的乡间新鲜事讲来听;有时又像一个笑话堂,这些庄稼汉子口中吐出的各种各样的笑话,虽然语言平实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是往往都蕴含着朴素的哲理,受听。论语言魅力与笑话质量甚至个数,父亲大多数时候都能拨得头筹,毕竟他是乡间里的知识分子,还见多识广,且善于收集与总结。
父亲在说笑时往往会憋住不笑,而且语言特别有感染力,时常逗得这些庄稼汉子们前仰后合,有人还忘记了放下久久端着的酒碗。
这样的酒场合、笑话场、故事会经常使我家的傍晚变成流水酒席,喝酒的人会不断地增加,有时原本坐8个人的方桌需要加塞才能容纳下大伙儿一起快活。
只要父亲在,笑声就会在。在父亲的微笑引领下,我们的家就这样从年头到年尾都充满了欢乐的笑声。
父亲常被乡亲们唤着“何婆婆”,一是因为他乐观、豁达,总有说不完的笑话;二是因为他是一个“接生婆”,乡间里,经他接生的后辈子孙不下百人,不少遭遇难产的产妇也因父亲的努力而化险为夷,母子(女)平安。
因此,许多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会把我的父亲当成亲人。这也惠及到了我。
我会经常无端地受到婆婆、嬢嬢、姐姐、哥哥、叔叔们的特别关照。上学或者放学路过乡亲们的房前屋后,很多时候我的书包里就会塞满大白兔奶糖,饼干,梨儿,核桃……甚至下雨了,道路泥泞,还会有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把我驮在背上送去学校或者回家。
小时候,我书包里富裕的零食常常使小伙伴们羡慕不已。我也习以为常。但是,父亲却经常训斥我:“看你这个没有志气的样子,好吃懒做,将来连个婆娘都找不到!”
到了四年级的时候,我懵懂地感觉到了父亲训斥我的意义,所以开始拒绝乡亲们的恩惠。母亲也会不失时机给我讲故事:就在不久前,有一个小孩子在回家的路上因吃了别人的糖果而被拐走了。
我们这些孩子是从小听着熊家婆的故事长大的,当然知道如果遭遇熊家婆化成人形,用糖果将小孩子麻倒骗走的后果。
我也就成了乡亲们口中的好孩子,他(她)们都会夸我是个懂事的娃娃。
每当听到这样的夸讲,我会很开心。
父亲也会向乡亲们回话:“要懂事了!”
然后,低头看着我,给我一个赞许的微笑。
父亲的这个微笑充满着温暖,柔情,赞赏,有奖励的成份却又不失严肃的表情。至今,我每每回忆起来都会忍不住会心地一笑,嘴角不由自主地翘成一弯新月。
我十九岁那年从医校毕业后不甘心去乡下当一名医生,就选择了入伍。
对于我的这个选择,父亲的内心是失望的,因为我是家中的长子,他最希望子承父业,并给两个弟弟做好榜样。可是,他又毫无怨言地尊重了我的选择。
在踏上军营之路的那天早上,父亲亲手给我端来了一碗醪糟鸡蛋。我呼噜噜地吃了下去。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碗醪糟鸡蛋的特别意义,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一生从不过问厨房之事的父亲何时学会了做醪糟鸡蛋呢?
父亲是一直看着我吃完这碗醪糟鸡蛋的。当我抬头看父亲时,我发现长久以来挂着微笑的父亲的脸变得有些僵硬。但那时的我并没有用心去感受父亲的情绪变化。事过30载,我细心回想,才渐渐地明白父亲那时的微笑多么地富含深意,这里面交织着欢欣、骄傲、无奈,还有无限的期待与苦情。
我在部队里是幸运的。我选择了我喜欢的写作,因而荣立了三等功,并转业到公安局成了一名宣传干事。在接到我的立功喜报后,父亲特意给我寄来了一堆家乡的土特产让我送给领导以示感谢。同时,还寄来了一封信和一张照片。照片是他专门找走乡窜户的照相师傅拍摄的,这是父亲第二次照相,第一次照相是他与我的母亲去拍结婚照。这张照片上的父亲,微笑得有些骄傲。
那是六年前的夏天,父亲突然因脑梗住院。在北京工作的我匆忙赶回去看他。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面戴着氧气罩,见到我时,表情淡漠,我记忆中的招牌笑意荡然无存。我第二次到病房时,他突然摘下了氧气罩,我连忙将氧气罩重新给他戴上,他又将氧气罩摘下,我又重新给他戴上,这样连续重复了四五次。我烦了。就大声说:“爸爸,你不能摘下氧气罩啊!”但是,父亲还是固执地再次将氧气罩摘了下来。我忍不住大声起来:“爸爸,你究竟要干嘛?”父亲的眼神好像颤抖了一下,然后他还是将氧气罩再次摘了下来。父亲连连吸了几口气,嘴唇裂了裂,脸部肌肉跳了几跳,但最终也只是茫然地望了我几眼,嘴里没有蹦出一个字来。
幸运的是,父亲逐渐康复。出院哪天,父亲望着去接他的我,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这时,我的心像被电击了一般,我感受到了他在病床上连连摘下氧气罩,脸部肌肉接连跳动的真实意图——父亲为了感谢我来看他,努力地想给我一丝微笑。而我却误解了他!
在以后的时日里,父亲这一时刻的微笑成为了我无法释怀的心结。每当面对陌生老者的微笑或者夜深人静独处之时,我常常会想起这个瞬间,内心触痛。
父亲一生都在用微笑给予别人温暖。而做为长子的我却并不懂他。我是十分地渴望能再次见到父亲的微笑。可是,他已经离开了人世,四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