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活

请饭客套话，“您慢用”，送人客套话，“您慢走”，起初不解其意，后来大致有所悟，慢是种四平八稳的优雅，是踱着方步的奢侈。觥筹交错，一壶浊酒饮一个下午，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咿咿呀呀，一出大戏唱一个晚上，当年相知未回首，空叹年华似水流。如今也有迟缓的节拍，林少华在《挪威的森林》译序中说：“川端康成慢得叫人着急，大江健三郎拖得终而复始。”此习习古风，轻淡无形，徐徐拂过，吹面不寒。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金人蔡珪存《霅川道中》云：“扇底无残暑，西风日夕佳。云山藏客路，烟树记人家。小渡数声橹，断霞千点鸦。诗成鞍马上，不觉在天涯。”清人张纯修《菩萨蛮·看杏花和容若韵》云：“杏林几处花如织，朝来竟著寻山屐。满地落残红，难禁昨夜风。远沙平似镜，人在春波影。携酒坐花间，相看谁最闲。”皆南山悠见一转身的自如适达，一回首的了无挂碍。

与之相对，老家土话喻慌里慌张者“抢死了”，北京人则说“赶丧吗”。快与慢相对而言，时下你我都很忙，忙着找金钱，忙着找梦想，忙着找幸福，碌碌间难免劳累，三家村里，才子无法安心草舍，神情亦促，飘飘然难免浮躁，五都市中，佳人不愿适意蓬门，光景亦拘。何以然？南怀瑾分析道：“今日的世界，物质文明发达，在表面上来看，是历史上最幸福的时代；但是人们为了生存的竞争而忙碌，为了战争的毁灭而惶恐，为了欲海的难填而烦恼。在精神上，也可以说是历史上最痛苦的时代。人是莫名其妙的生下来，无可奈何的活着，最后是不知所以然的死掉。”现实中，心中的乌龟，似乎总赛不过欲望的兔子。匆匆人生，错过多少，少走了弯路，却苍白了经历。

阅读本为慢活，你可能一晚上卧游，只读了几行数句，却触动了心灵，佳思忽来，书能下酒，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遂披衣而起，疾书半纸于案。宋人雷简夫因听嘉陵江涛声，引得写字灵感：“余偶昼卧，闻江涨瀑声。想波涛翻滚，迅駃掀搕，高下蹙逐奔去之状，无物可寄其情，遂起作书，则心中之想尽在笔下矣！”而我的写作冲动，多因与书中的共鸣。偏偏有人为之设定了速度指数，开了阅读书单，年读几本，日读几页，把好端端的心境全然搅乱。“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阅读的进度哪有买书的速度快，有多少书是留给念想的，寄予未来的。香港漫画家欧阳应霁说：“时间不推崇慢是个很大的问题，需要一场社会运动告诉大家，不需要那么多的东西，不需要发展那么快，不需要前面有什么光荣大道让大家拼了命往前冲！”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读书不为心安，不为逸气，只图作秀，只图博得夸奖，难怪要恶补式地拼命前冲。

南亩耕，东山卧，季节有序，心急无济；家有苗，不愁长，岁月催人，转瞬即衰。闲似忙，蝴蝶双双过短墙；忙似闲，白鹭饥时立小滩。闲散中，你无法浪费时间，消磨的只是你自己；匆忙间，你无法节约时间，透支的也是你自己。古人随性，性自有常，任性人终不失性；今人随情，情最难久，多情人必至寡情。相约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好柔曼的誓词，甘人之语罢了。

二十念名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一罗预，二十罗预名一须臾，一日一夜三十须臾。无论你一无所有，还是无所不有，再急急不过光阴，再缓缓不过岁月。濑户内海风光，四周如画，明媚到了无以复加，郁达夫写到：“我曾经到过日本的濑户内海去旅行，月夜行舟，四面的青葱欲滴，当时我就只想在四国的海岸做一个半渔半读的乡下农民；依船楼而四望，真觉得物我两忘，生死全空了。”了心了事，逃世逃名，无论忘不忘，时间同风光依旧，无论空不空，生死是永远的过程。雨果在《悲惨世界》中黯然道：“人生的万事万物都会在我们眼前随时消失，黑暗光明，交错相替；光辉灿烂之后，忽又天地晦冥；人们望着，忙着，伸出手抓住那些掠过的东西；每件事都是道路的拐角；猝忽之间，人已衰老。”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雨果的焦虑，使从容的文字，一下子如担枷锁，没办法，事关生死者，皆哲学大题。

“慢生活家”卡尔霍诺说：“慢活，不是支持懒惰，放慢速度不是拖延时间，而是让人们在生活中找到平衡。”惟舒缓后的简淡调性，才可能勾销胸中荆棘，免除无千罪过。我有小庐，依山临湖，可听鸣鹤，可观游鱼；歪诗佐酒，秃笔作书，倦极而卧，不亦乐乎。闲多反觉白云忙，闲即慢活。

快也罢，慢也罢，草色花香，四季有常，无常易变者，贪嗜也，桃开梅谢，处动若静，不静反复者，人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