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影响了好几位中国作家。郭沫若话剧《屈原》第五幕第二场的“雷电颂”,就是对《李尔王》第三幕第二场李尔荒野暴风雨中独白的模仿,与常提到的《天问》中的“薄暮雷电”反倒关系不大。试比较以下两段:
屈原: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
李尔王:吹吧,风啊!胀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样的倾盆大雨,尽管倒泻下来,浸没了我们的尖塔,淹沉了屋顶上的风标吧!你,思想一样迅速的硫磺的电火,劈碎橡树的巨雷的先驱,烧焦了我的白发的头颅吧!你,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殖繁密的、饱满的地球击平了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
人物的情绪,作者的思路,完全同一机杼。此外,曹禺的《雷雨》,与莎翁此剧也有莫大关系。二者的高潮戏都发生在雷雨中,大自然的狂暴正好成为人物内心愤怒和绝望的象征,同时舞台效果也好。
赵毅衡先生在《闻一多与美国“死水“》(收入《对岸的诱惑》一书)中考证,闻一多最著名的诗作《死水》,受了美国女诗人埃德娜.米蕾一首十四行诗的影响。米蕾在诗中描写肮脏的沟渠:
沟渠
蒙一层混乱的彩虹,那是油污
和铁锈,大半个城朝那里扔入
空铁罐,木头上烂满空隙
青蛙软泥般翠亮,跃入水里——
绿泡上睁一只黑亮的眼珠。
闻一多笔下的死水,则是: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闻一多也写到了青蛙和泡沫,写到水坑里被扔进去的“破铜烂铁”和“剩菜残羹”。两首诗的亲缘关系一目了然。
米蕾诗主题单纯,说美无处不在,任何地方都能发现美,哪怕是在丢满废弃食物和垃圾的沟渠。——庄子说“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米蕾也许读过庄子这一篇?闻一多的诗则深刻多了,借死水隐喻当时中国的现实,充满压抑和绝望的情绪,这情绪的背后是无限的愤懑之情,而愤懑则出自对祖国的爱,以及爱造成的痛苦。诗最后两句:“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意思是“索性让‘丑恶’早些‘恶贯满盈’,‘绝望’里才有希望。”(朱自清语)《死水》使人想起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不过闻一多身上那种没有世纪末的颓废和放荡,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还保留着顾炎武式的家国情怀。
赵毅衡说,闻一多在美留学期间,可能读过米蕾的诗,他写《死水》,并非故意模仿,而是读过之后,心里留下印象,日久印象模糊,但依然存在,遇到合适的契机,不自觉地发生了影响。这种经历,写作的人大都有过。皎然说作诗有三种“偷”,有时真不是故意剽窃,而是意识不到的挪用或模仿。
闻一多此诗,据饶孟侃回忆,是“偶见西单二龙坑南端一臭水沟有感而作”。那时候,联想发生作用,潜意识里,米蕾的诗就忽然浮现了。
然而米蕾的诗也不是凭空而来。我们且把庄子放在一边,在《李尔王》第三幕第四场,受迫害而流浪的爱德伽就有一段台词:
“可怜的汤姆,他吃的是泅水的青蛙、蛤蟆、蝌蚪、壁虎和水蜥;恶魔在他心里捣乱的时候,他发起狂来,就会把牛粪当做一盆美味的生菜;他吞的是老鼠和死狗,喝的是一潭死水上面绿色的浮渣。”死水原文为the standing pool,standing就是stagnant,不流动而腐烂发臭之意。这个词组,朱生豪和梁实秋不约而同,都译为“死水”。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米蕾总是应该读过的,闻一多应该也读过。那么,闻一多也有可能不经过米蕾,而直接受到了莎士比亚的影响。
影响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年来读书,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看文学史上形形色色的影响方式,和影响造成的神奇结果。读王安忆的《匿名》,觉得整部小说的主题就是对庄子这段话的诠释:“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借鉴了塞尔维亚作家帕维奇《哈扎尔辞典》的特殊小说形式,不知算是宋人说的夺胎法还是换骨法。陈迩冬先生说,范仲淹作《岳阳楼记》,对湖上景色的描写,颇有几句取意于韩愈的《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南汇群崖水,北注何奔放。潴为七百里,吞纳各殊状。”“星河尽涵泳,俯仰迷下上。”“泓澄湛凝绿,物影巧相况。江豚时出戏,惊波忽荡漾”)。最好玩的是冯唐的一句“春风十里不如你”,网上传为金句,殊不知是从杜牧诗摘取的:“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美则美矣,却是写给一位十三岁的风月场上的小姑娘的。
2019年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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