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歌以痛——观影《二十二》有感
世界吻我以痛,要我报之以歌。
——泰戈尔
我们听了片尾曲伴奏的最后一个音符,看完了影片《二十二》的最后一幕致谢,走出影院很远很远,仍然没有人说话。我的头脑胀痛,下过暴雨的夜晚饱和着水汽,用哭肿的鼻子艰难地呼吸,像游泳时呛了水。片尾曲《九重山》的旋律似乎还在很远的地方回响,我站定了竖起耳朵听,却又听不到;继续走,又听得到了。
“日头出来点点红,照进妹房米海空;
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穷。”
她们是幸存在中国大陆的“慰安妇”。电影拍摄时,这批幸存者只剩有二十二位,所以影片名叫《二十二》;直到今天我去观看,据说只余下八位了。她们之中有韩国人,有少数民族;有的儿孙绕膝,有的在养老院孤独终老;有的已辞人世至荒冢间,有的却盼着日子长久。她们都善言谈,影片里讲,过去的伤痛让她们有很强的倾诉欲望。
一位老人来自韩国,她称之为“南朝鲜”。战争结束后她留在中国,拖着一副已不能生育的身子,收养了一个女儿。影片拍摄的时候,她和养女都已年老。好在她有一群活泼调皮的孙子孙女。秋日的午后,老人坐在家门口,看着一群小孩子在离她几米外的地方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吵闹。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突然转身从人群跑到她跟前,一只小手把一个小物件按到老人的枯手里。老人双手把着孩子交给她的小物件,凑到鼻子下眯起眼睛仔细地瞧。
另一位老人住在养老院,膝下无子,也没有可以投靠的亲人。在战争期间被日本人弄残了双腿,行动范围基本局限在床铺到房门口这一小段距离之间。没有轮椅、双拐,她便长期缩在一把塑料扶手椅里;挪动时她要靠着双腿衰败的肌肉奋力站起来一点,双手紧抓住椅子扶手,使劲儿向前一拽,然后双臂支撑着身体,双腿往前蹭蹭,再拉动椅子……就这样一晃一晃地行动起来很吃力。但老人自己似乎很习惯了的样子,从不曾面露难色。养老院的其他老人讲,她每天晨起,吃过护工们送去的早饭,就会这样挪动到门口,观望四周,一直到午时,然后进屋午休。突然天降大雨,豆大的雨点齐齐砸在窗台上碎成无数片四溅开,像从窗台上冒出许多势头凶猛的小型喷泉;雨幕因风大方地倾斜着潲进老人昏暗的屋子,老人不气不恼,缓缓地把椅子向屋内搡了几寸,安坐着继续观望。她的背影整个陷进塑料椅子里,干枯瘦小。
也有人生活看似衣食不缺,幸福圆满。有一位老人儿孙满堂,恭谦孝顺;而她自己,也热爱着生活和周遭。一日她看到一只四处觅食的野猫大着肚子,直到这野猫是要生产了,便赶快收留在家中伺候,直到四五只小猫出世,老人仍照料着。她把自己煮好的食物分给猫咪,自己就吃猫咪们吃剩的、不吃的。影片里,老人的满头白发向后干净地拢着,一只手端着饭盆,另一只手将盆里的食物撒向猫咪,边投食还边喃喃地说,慢慢吃,慢慢吃。她漾着笑容的脸,就像给孩子喂奶的母亲一般。
不一样的老人,不一样的性格,不一样的叙事方式。当被问及当年的经历时,却都给出了同一个回答:我不想说。入侵者的刺刀在仓皇的历史断层上狠狠劈下去,半边羞辱,半边荒芜;是这些老人们,在韶华年纪用娇弱肉体担下这些砍痕和伤口。
只因我自己有过一次被强暴的经历,我太理解她们的“不想说”。某学者认为,女性被强暴,其实与被人殴打无甚分别;只因社会伦理强调女性的“洁净自爱”,所以被强暴的女性会觉得自己被夺去了珍贵之物,永远无法弥补。
这话说着似乎有些道理,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不过确实,在那次遭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了能好过一些,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过是被狠狠地打了一顿,不过是被狠狠地打了一顿。聊以自持。
可无论如何,这和被打一顿是不一样的。那件事的细节,正如影片中毛银梅老人所讲,我记得一些,又忘了一些;一些想得起,一些又想不起……事情发生以后很久,我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偶尔会因为别人向自己打招呼而慌作一团,偶尔会因为朋友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而发抖。当被问起“出了什么问题”,即便心里很清楚所有因果关系的逻辑起点是“那件事”,但是情感上、直觉上我却疯狂地否认着那件事对我造成的影响。没有什么影响,我心说。因为不过是被打了一顿,不过是被打了一顿。
就这样恍恍惚惚过了大概有三四个月,我开始尝试去看心理医生,那件事的细节开始在睡梦里闪现;开始像某种灵感或者不稳定的信号一样,被剪成一秒钟、两秒钟的小片段,嘈杂地在眼前播放。洗漱的时候,在镜子里;洗衣服的时候,在水盆里;看书的时候,在行间字里;吃饭的时候,在筷子尖上,在汤匙里……这样断断续续地等到大部分细节都闪现过一遍,我的偏头痛开始发作。我吃了大量的止痛药,胃受到刺激,胃酸推着药片涌到嗓子眼,在舌根冲积下一片皱巴巴的苦涩。我掐着脖子咽下去,焦急地等待药力发作。只是那些天,无论吃下多少止痛药,药力从来不发作。
我总觉得,这大概和遗忘一样是精巧的人体的一种防御机制,虽然心理医生对我这种观点不置可否,但我现在想起来仍然这么认为,因为身体上剧烈的疼痛会让人暂时忽略内心的苦痛。如果没有剧烈的偏头痛来分散精力,在那件事所有可怕的细节全部向我闪回的时候,我一定会难过恐惧得无可安置,我一定会责备自己软弱,我一定会骂自己不检点,我一定会嫌弃自己肮脏,我一定会怀疑自己本质败坏。不然这件事,为何偏偏落在我头上。
直到现在我还无法完全摆脱自我嫌恶。这就是被强暴、被凌辱之后被害者会产生的看似怪异的想法:一切因我而起,是我错了。根据我浅薄的了解,心理学上似乎将人遇到重大创伤之后的这种反应成为“退行”现象。因为急剧的创伤超出了被害人所能掌控的范围,所以被害者想象这些变故是由自己引起,是自己行为和思想的结果。这能带给被害者一种可控感。就如同幼儿看到父母吵架,会问:爸爸/妈妈生气是不是因为我不乖?问这话的孩子内心其实是期待肯定答案的。因为如果是这样,那么只要我乖一点,爸爸妈妈就不会吵架了。
看电视,旅游,看医生;吃,看书,睡觉,看医生;谈天,写日记,发呆,看医生。这样空旷荒唐无所事事地过了几个月,一切为了自我疗愈。这事不敢让家人知道,和朋友也不敢深聊。我一度因此怪罪自己的信仰,怪罪我所信靠的上帝为何让我受此折磨,怪罪诞我于这个世界的父母,而更多的,是怪罪我自己。然后某天下午,我索然无味地盯着手机屏幕,心不在焉地观看的电视剧里,跳出一句台词:你不过是浅尝了一下这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被夺取珍爱之物,你却因此大呼小号,放弃信念。
那天下午,经过几个月的沉默、犹疑、吞吞吐吐浑不知觉,我终于能够放声大哭,终于能够三步一退地靠近伤口,割去烂疮,擦拭修补。
这件事过去快三年,提起来心里还是会疼一阵子。但我更心疼《二十二》中的老人。仅仅一次经历就够我殚精竭虑地修复许久才算好转,这些老人,她们是要多么坚强乐观才能颤悠悠地等到今天。
我在脑子里描画,一个善良温厚的人,亲人被敌人刺穿、活埋,脸上的血和眼里的泪还没干又被强行绑走;她们被惊恐冻裂了思考,在浑不知发生了何事何情的时候,竟已被杀害其亲朋的敌人折磨了无数次。为了活命,她们要笑脸弓身相迎,她们要用刚刚待自己如猪狗的人的语言,对下一批前来侵犯自己的人表示“欢迎光临”。而当她们之中的寥寥几个终于幸存,又被冠上“妓女”“汉奸”的名号,惨遭同胞的白眼。
这一切,并非谁对谁的惩罚,并非事出有因地降临到某些罪有应得之人的身上。这一连串惨剧的承受者,是一群温婉娇俏的、如兰似水的女人。她们一定会在无数个难眠长夜里,无数次地问自己、问上天“我做错了什么”;她们一定会冠自己一个哪怕是莫须有的罪名,说自己活该如此;她们会找尽了借口来打压心中的悲愤难平,只求来日太阳落山后,勉强可以入梦。
遭遇如此,相比于巨如猛兽的不公平,愧疚感来得如同炎暑烈日下、窈窕树荫间的一抹清风。
但是,用愧疚感抵偿不满,无异于饮鸩止渴;可要放弃自己对自己的审判,承认“错不在我,而在他们”,又该是何等艰辛,何等危险。因为这很可能会让惨遭欺凌的人怨恨社会,产生报复心理。他会有千万个理由去为非作恶向这个陷他于不义的世界讨债,却没有相同多的理由去宽宥。弗兰克尔在《追寻生命的意义》一书中写道从集中营幸存下来的人,有些选择成为匪盗以示复仇;他承认,经过不幸的人想要去制造不幸,这种想法太常见了。但是,弗兰克尔说,即便如此,人也不该去作恶,因为任何事都不能成为做恶事的充分条件。
弗兰克尔作为心理学界的泰斗,其所提出的要求在我们普通人看来难免曲高和寡。读他的书的时候我就心存疑虑:是啊,你说的都对,但又有谁能做得到呢?
现如今我竟看到,真的有人能做得到。而这些人,她们不是什么伟人英雄,不是什么圣人先知,她们只是这部影片《二十二》中采访到的几位老人,只是一批从惨剧中幸存下来的人。“她们的伤口很大很深,她们待人很好很好。”她们完全达到了弗兰克尔的要求,并且做得更好。她们为这世界担下战争的债,心里还有给不完的爱。
如今,她们用力可扛鼎的刚强走到和平年代的深处,伤痕被埋没在年复一年的春华秋实里,被遗忘在灯红酒绿下;她们没有出世的欲望,没有想通过不断回想叙述塑造自己的不同寻常。这泱泱大国里,新人来了,忘了旧事;受残害的还没走尽,不相干的却开始原谅;不相干的人们玩着手机,乘坐摩天轮,攀爬长空栈道,在芝华塔尼欧的海滩冲浪,枕着八车道的大马路上车水马龙的喧嚣晚睡晚起。此时,她枯坐在幽黑的小土屋门口,不厌其烦地数雨打窗棂的声响;小猫儿晃着头怯怯地舔她的脚趾讨要吃食,蚂蚁顺着墙上的油渍一股一股地爬;远处的水田映着白云如苍狗,如龙凤,泛着绿油油的光彩,肥沃滋润;灶台上的大锅底镀上厚厚一层灶灰,里面煮着满满一锅面片,她把西红柿切成均匀的小薄片摆在豁了口的老菜刀上,再一抹全部下到锅里;床上的收音机播放京剧咿咿呀呀地唱,我不懂的节奏她听得分明,头一点一点地跟着打拍子;她说话如幼儿学语可爱质朴,她记得年轻时候的歌谣,悠然地唱出来,奕奕神采;她对孩子好,对花花草草好,对阿猫阿狗好;她的脸上满是纹络,双手满是老茧,身体满是伤病;她不恨,不怨,不哀鸣。她像你我自家的老人那样教诲晚辈:
这世界真好,吃野东西也要留着这条命来看。
二十二位老人,只剩八位。影片中收录了某位老人简陋的葬礼。她的遗体被葬在山上,上面堆起小腿那么高的土堆,便是她的坟冢。在冬日冰雪掩盖的荒山上微微有迹可循。春天来了,草繁木盛,小小的冢早成了花草鸟雀的领地,无人寻得。
文|大龙 编|西子
第36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