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夜晚走在从兴寿镇到上苑村的路上
生者为过客
——李白
我没想到深秋的夜晚,我会走在燕山下
的乡村公路上。我,一个南方人,却选择
这里的一个村庄居住(我为什么远离
妻儿,把异乡当作家乡?)。它交通不方便,
每次出门都是折腾。今夜,当我从北京
坐了一小时公交车,到了中转的地方,
那些“野的”已经没了。而我离住地还有十多里。
黑暗中,我曾在路口等了很久,期望
一辆过路汽车能够带我,但所有的车
都呼啸而过。没有办法,我只好迈开双脚。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走在夜晚的乡村公路。
一路上,这勾起我不断地回忆。二十几年前,
当我从城市下放到山区,那时候,我
经常在夜晚翻山越岭,去见朋友,或者
赶回自己的住所。那时候,在夜晚的行走中,
我体会过多少恐惧的心情哪!一棵树
黝黑的影子,一只草丛中突然飞出的野鸡,
一片风中飘荡的磷火,都会使我毛骨悚然。
为了壮胆,我经常是一路走一路不停
自言自语,要不就是哼唱着歌曲。而离开
那里以后,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在夜晚的乡村公路
行走。但想不到今夜我又开始行走。
如今年龄使我对走夜路不再有恐惧心理。
走在这条沿河的,两边长着高大杨树的路上,
生活像电影,一幕幕映入我的大脑:
我又瞧见了自己当兵时急行军淌过冬天
冰冷刺骨的河流的身影,又瞧见了自己
俯身在工厂的车床上,摇动着机器手柄的
模样。这使我感慨人的命运。的确,恐怕
没有人能够知道明天他会经历到什么。
我们只能碰上了什么便接受什么。
我接受了今夜的行走。它使我对自己
说:走吧。走吧。何必为没有坐车沮丧呢。
一路上,我有时抚摸树干(几个月前的
夜晚,我曾经开着妻子买下的破旧二手拉达车
撞在这里的树上,车彻底毁掉,自己也
撞破肺部,肋骨出现裂痕);有时抬头
望望叶隙间的天空。我发现今夜月亮皎洁,星星
繁多,而月光下,路边流淌的河水
就像细纱。当我使劲吸气,还能够呼吸
到混合着草、树叶和泥土的气息。这使我
想到我已多年没有像此刻一样接近自然了。
多年城市生活,我每天都是在非自然
的境域中面对一切。水泥和钢铁的
庞然大物,拥挤人群发出的喧嚣,
把我的心灵塞满。在我大脑中,装着的也是
政治、经济、哲学的诸多观念。虽然
我必须依靠它们生存,不愿意说它们
不好的话(世界的物质化形态已拒绝我们
的评说)。但月光、星辰、树木、河水,
昆虫的叫声和脚下踩得嘎嘎响的落叶,
远处山的暗影。还有一阵阵冷冷透进衣衫的风。
我发现面对着这样的乡村夜晚是好的。
哪怕被迫走在它的怀抱中(人生难道
不是走路?穿过有限时间,从出生
走到死)。我发现尽管还没有吃晚饭,但是,
我走得相当有劲,就像体内有年青的豹子
(走在这里,毕竟不是走在但丁的地狱,不是
走在蒲松龄的鬼故事里,不是走……)。在远远望见
我居住的上苑村头的几家店铺灯光后,
我甚至想欢乐地唱一曲:豹子豹子,
一只豹子来了。一只豹子,向着上苑村前进……
1999·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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