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走进母亲居住的……
一九九六年的作品
走进母亲居住的……
走进母亲居住的灰色的俄式楼房,
褪色的红油漆楼梯踏上去吱咔作响。
在屋里,过去熟悉的变得陌生,
窗户显得小,过厅阴暗,
厨房油烟薰染的痕迹比地图还要肮脏。
坐下来,我的记忆迅速膨胀,回到三十年前,
冬日漫长的夜晚,呆在卫生间盯着天花板,
努力地,想要在上面望出可以发挥智力的图像。
最经常想到的是出走,是从这里
走向没有人可以找到的私人的秘密的地方。
在这里,我白天面对的世界是疯狂的世界:
大街上恶狠狠地标语涂满墙壁、电杆。
我就像一个梦游神一样四处游逛,惬意的事
是跟在人群后面,看他们游行时亢奋的面孔
对理想的渲染。对于我,家是单调的,
缺少复杂的内容。而我生命的机器需要油
在其中燃烧。但我有过梦吗?浩大的宇宙之梦、
星辰之梦。在这里我最辉煌的出走不过一里之遥,
流浪在一片不能算做树林的树林中。
在这里,我甚至没有进入到一册书中,
去看见文字的远方。我只是以空虚的方式
度过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所谓的灵魂,
接纳的是站在房顶上向着下面过路的人炫耀,
和打掉飞翔的鸽子,以及站在夜晚阴暗的
门洞里对着墙壁洒尿。在这里,我没有
学会像革命家那样看待事物;
辩证法像高悬在天空中的云朵,飘缈而又虚幻。
它们使回到这里不是回到幸福之中。
没有幸福。回到这里,是回到古老的习俗里,
我感到了累。在我的内心,一座楼房的沉重
是空前的,它总是耸立在我的世界的中心,
用巨大的阴影,挡住我对命运的眺望。
如果在今天,我能够以录相机的方式说话,
我会说出:一个孩子早年生涯的冗长和无聊。
我会以清洗的方式去掉其中的大部分情节。
但是我,怎么可能做到?
生命的单向进程,就是消耗剥蚀一个人。
我多少次问自己:我是有才能的吗?
当我以为只要看不见给予了灵魂巨大动荡的事物,
我们就会安然。结果,却不是这样。
面对着这给予了我生命形式的地方,
我的确说不出更有力的言辞。我甚至不知道
要告诉别人什么。但我知道如果我再跳不出
一座楼房对灵魂的羁绊,就会像寓言中
落入陷井的狮子成为悲哀的可怜虫。
到了今天,我已经对这座写满我少年记忆的
灰色俄式楼房生出病态的厌倦。它成为
梗在我心中的一个肿块。它使我对什么是我必须
对生活唱的挽歌理解的更深。我真得想唱挽歌了;
在挽歌中,我要把自己对于时间的理解全部埋葬。
我不希望到了晚年,在自己记忆的图谱上
出现这样的画面:在阴暗的楼房前,在它的
红色油漆的楼道中,晃动着我虚幻的水一般的身影,
不知道什么是世界,不知道一个人将怎么成为
人类中自由自在的一员。我宁愿认为:
生命就像纸一样薄。或者就像风中的树叶,
水中的涟漪。漂泊吧!永远,永远……。时间,
是属于石头、泥土、水、火焰这些基本元素的。
它们让我说,看啊!那坐在昏暗的灯光下
发呆的人是我吗?透过蒙上厚厚灰尘的纱窗,
月亮挂在天空,这是这座城市罕见的明月。
199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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