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期：表哥走过的江湖
一
一见着他，心里便是欢喜的、充盈的。
这是一种奇妙的情意，几乎具备了情人之间的所有情感因素。久别重逢的亲切、温暖、愉悦和甜蜜，偶尔忽视之后的抱怨、嗔怪和冷落感。
他是我舅舅的孩子，大我几个月，他是我的表哥，更是我的伙伴，情人一般的伙伴。我和他离的远，那段距离，是童年的千山万水。那时候想，即使千山万水，一年总归要见他一面。妈妈回娘家的时候，我是最踊跃的孩子，心里满满装着的，都是他。
作为男孩子，他长得过于漂亮了。睫毛长长，忽闪忽闪之间，给人一些无辜的错觉。他笑起来很妩媚，不笑的时候也美，心事重重的美。当然，女孩子一般漂亮只是他的假象，他一点也不缺乏男孩子的调皮，他和我粗野的调皮不同，他的调皮中透出的是狡黠和灵气，似乎眼珠一转就是一个主意，这也使我们的游戏充满了奇趣和惊喜。
可惜的是，童年的健忘，让游戏的细节已经遗失了，记住的只是一些热烈和快乐的情绪，重要的是，只要和他在一起，田野里、稻场上、树林间、溪沟边，处处都是人间的乐园；只要和他在一起，空气便清新起来，阳光便灿烂起来，醒来的早晨便明媚起来。那份友情，和友情散发出来、弥漫开来的美好，是类似爱恋的幻象，却又如赤子般无邪。
伙伴之间，也是如胶似漆的。
因为相聚时间短暂，和他玩在一起的时光便显得份外珍贵。舍不得分开，哪怕一小会儿。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他玩什么，我就陪着玩什么。即使他做家务，我也要帮忙，不是因为勤快，而是因为要和他在一起。他另外的伙伴，都成为了我的伙伴。可如果他不在场，我跟那些伙伴形同陌路。实际上，我有些嫉妒那些可以和他朝夕相处的伙伴，而我和他，无论多亲昵，也不过只有短短的几天。我嫉妒那些和他关系亲密的伙伴，潜意识里，他似乎只应该和我彼此专属。我嫉妒他在和我短暂的相聚里，还要给那些伙伴分出一些时间和情意，我似乎已经不允许他对我的分神，他对我的疏忽和冷落。
有时候想，我对他的情意是如此郑重、如此纯粹、如此彻底，他本该把我看得更重一些，对我更好一些。或许是因为相聚太难得，因为对他太在乎，一些情绪无形中被放大，人也变得格外敏感。我总会在亲热的玩耍中，被他时而热烈、时而凉薄的态度伤害。欢娱中，他性格里安静、内敛的那部分偶尔发作起来，我的情绪也变得阴晴不定。
情人一般的伙伴，尽管也有小风波，也有赌气、撒娇，但又会迅速地彼此妥协和原谅。时间太少，我们真的怕浪费在一起的机会。积攒了许久的话题，彼此都是如此急切地相互倾诉、分享。说不尽，道不完，无关风月的童年秘密，多像绵长的情话，有一种陶醉至微醺的酥麻。躲在被窝里，半夜还在比赛讲鬼故事。时光太美好，我们甚至舍不得沉沉睡去。
沉醉不知归路，和他在一起，我假装忘记了还有分别这件事。只是在心里暗暗地祈祷，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快乐停留在这一刻，让我们的团圆久一些，再久一些。
生怕妈妈喊我回家，生怕妈妈无情的催促，我在分别来临之间，和他玩得远远的，躲得远远的，可我心里清楚，无论多么不舍，我和他，都躲不过离别。
妈妈回家的呼唤终于还是降临了，那一刻，该是如此明媚的天气，在我眼中忽然阴沉起来，快乐至轻飘的心沉下来、沉下来。这一去，又是许久不见；这一去，又是千山万水。哭闹和央求无济于事，我们是一对被生生拆散的伙伴，我们是一对生生被拆散的情人。
童年里，分别的我们执手相看泪眼，那一刻，恨不得长相厮守，恨不得地老天荒。
二
舅舅是个散淡的人，有些无可无不可的随意，对孩子的管教有些无为而治的意思，这也给了他更多的自由。他的青春期更醒目一些，更放肆一些。
一件花衬衫，一条雪白的裤子，戴着墨镜，蓄着帅帅的长发，一身匪气，一脸坏相，我眼里的表哥，要多拉风有多拉风。那时候想，我们的青春期，要的就是这个样子，要的就是这股特立独行的气势。
实际上，我也曾在住宿的学校偷着留了齐秦式的长发，一回家，爸爸便皱着眉头，逼着理发师傅给我一剪子推成了小平头。自那以后，不管内心有多么狂野和冲动，我的青春期就是一头老老实实的小平头，再也不敢有任何出格的招摇。所以，看着他长发飘飘的样子，我就格外羡慕。
舅舅的单位变动了几次，他也随着转了几次学，转一次成绩便下滑一大截，转一次哥们便多了一大帮。去他那里的时候，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倒不是疏远和生分，而是忙着那些交情。呼啸着来去，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
也带着我参加过几次聚会，有些难以融入的隔膜，他们说的事、谈的人，对于我是陌生的、无趣的。其实，我不需要那些义气的哥们，我只看重他，只看重那个在哥们面前容光焕发的他。他和那些哥们是如此亲密，如此松弛，我不免有些被冷落的委屈。
后来，他不再带我去，说是帮着哥们去高中操场打一场架，言语中有些兴奋得发抖。那一刻，我眼中瘦弱的他，像一匹午夜里杀气森森的野狼。我没有劝阻他，也没有怂恿他，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热血上涌的他，通过打架平复胸腔里的一番冲动。
等待不久，他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一脸惊恐，说是一哥们受伤后正在医院抢救，其他哥们一哄而散，谁也顾不上谁了。那些义气的哥们，远没有想象中勇敢和慷慨。为此，他感觉羞愧和沮丧。
各自上学期间，我们通过几次信。他的字很娟秀、很工整，一点也不像他生活中的那般颓废和潦草。信件中，是对青春的反省和对未来的迷惘，当然，更多的是积极而端庄的少年梦想。我相信，心地和善的他，不会在歧路走失太久。
再去时，职高毕业不久的他竟然已经上班了，是在物资局下属的一个炸药仓库里当保管员。炸药仓库在偏僻的山区，那里平时空无人烟，值守员一人一班。过早告别了热闹的青春，告别了不切实际的梦想，也告别了真真假假的哥们，山野之间的他，该是如何对付这一顿冷清呢？路途遥远而蜿蜒，我骑了自行车，去寂寞的山里看他，像去抚慰一位久别的情人。
见着我的惊喜，让他有些手足无措。炸药仓库太空太静，他的房间太空太静，我的到来应该是他太大的慰籍，他一时还没有准备好，该如何迎接我。日子过得太单调了，没有伙伴，没有电视，没有人照顾，自己做饭洗衣，自己安排生活，冷暖自知。我真为他感到心疼。
仓库的空处有一坑水塘，他说弄一条鱼吃吧，这该死的地方菜也买不到。那天运气真好，他一下杆就钓了一条大鱼，像这毫无生趣的仓库里少有的惊喜。火锅里炖着的那尾鱼，咸了加汤，淡了放盐，一餐饭做了很久，也吃了很久。少有人来的仓库，因为我和他的相聚，像一座寂寞的天堂。
时间已是初夏了。他的窗口用玻璃杯插着馥郁的栀子花，收录机里放着王杰的《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回想起来，只有这番温凉的夜色，只有这番忧伤而沉浸的花香，只有这番清风朗月，才配得上我们痴心妄想的少年时光。
长江边有一座城市，城市边有一个码头，码头上有一所宾馆，宾馆里有一位温柔的女子。
他跑来看我时，我在这座城市的一所中专里，无聊地等着毕业。见到他，明显比在仓库里那会神情满意了许多。他已经调了岗位，从清苦的保管员调成了闯南走北的采购员，有点像脱了缰绳的野马般自由自在。来这座城市，是单位派了公差，要盘桓几日。久违的伙伴，能在客乡聚在一起，简直有结伴私奔一样的兴奋。
单位的办事处设在长江边的这座宾馆里。说是宾馆，不如说是一所简朴的招待所，不过整洁、素净。夜晚的窗边，可以听见呜咽的船鸣和呜咽的江水，更重要的是，宾馆里那几位服务员都是春天般的年纪，调皮中有矜持，满怀快乐又各有心事。宾馆门口大玻璃上“宾至如归”的广告词，像在形容这几位亲切的小妹妹。
他和我出去到江边，说是喝点小酒、吹点小风、聊点小事。出去的时候，我发现其中一位白净的服务员，看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三
长江边的大排档，一张小桌子，几碟小菜，二三两小酒，对坐的我们渐入微醺。说来话儿长，
江风吹来儿时的记忆，吹来少年的轻狂，吹来那些快活或者不堪的往事，也将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吹入怀里。多么逍遥的对饮呵，酒意中，人生的未来似乎一帆风顺，人生的未来似乎触手可及，踌躇满志的我们自己被自己陶醉。
晚上的气氛很暧昧，江堤边一对对恋人从我们身边依偎着走过。他有点漫不经心地问我：“你觉得‘小两口’怎么样？”我有些纳闷，当然，我知道“小两口”是他给那位姓吕的女服务员起的昵称，我纳闷的是，和所有服务员都保持着油滑的亲热，韦小宝似的他，怎么会特别问起那个安静的女子呢？我忽然想起，出门时，那道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与小吕一面之交的我，无法给出不知深浅的答案。其实，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只是闪烁着，向我透露一个感情的秘密。
那些日子里，我依稀发现，他和她之间有些情感虽不太明朗，但已经在酝酿。和其他服务员的嬉笑调侃不同，小吕的态度看上去尽管疏远一些，但内里却更郑重、更体贴和温存。只是他在我这个伙伴面前，有些不太愿意坦露那份专注和深情，另外，和隐约的爱情相比，他把和我这个伙伴难得的聚会看得更重。
借一辆自行车，骑在城市的街道上，我们看城市的风景，也比赛看街头的美女。这城市，太适合生长青春，太适合生长爱情。我担心，城市里让人眼花缭乱的红颜，会让他忘记宾馆里那位含情脉脉的女子。一段萍水相逢的情意，他会懂得珍重吗？
我和他都告别了这座城市，也告别了拥有那位女子的宾馆。回家后，我毕业参加工作，而他依旧走南闯北，像五心不定的游子。
他去看我的时候，我明显感觉他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偶尔聊起城市里那段日子，他的情绪才显得高一点。可他依旧不承认和小吕之间的情分，也许是他还不敢相信他已经爱上了一个人，又或者是专心地爱上一个人，对于玩世不恭的他来说，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他在我面前掩饰着、逃避着，可最后他没有挺过去，他像下了人生最大的赌注和决心一样，使劲对我说：“走，去看她！”
爱情是一件重大的事，在得到证明之前，必须承受煎熬和考验。去看她的那段路是如此坎坷而漫长，短短几十公里，因为前方的事故，堵成了绵延的车流。站在拥挤的车厢里，等待通车的时间让人几乎绝望，我和他都在嗔怪远方不知情的女子，他也在替她给我反复道歉。当然，陪着他去成就一段爱情，该是作为伙伴应受的苦。
车到江边已是深夜，宾馆在江的彼岸，遥遥可以看见宾馆温暖的灯火。没有桥，过江的轮渡渐次收班，我们错过了这个码头最后一条轮船，像错过了实现爱情的最后一次机会般失望。
江水在夜色中显得冷漠、阴沉，也将他近在咫尺的的恋人，显得如梦幻般遥远和温暖。无法泅渡的他，有一种失恋般的沮丧。
以为彼此注定要在今夜分隔长江两岸，以为等待依旧如江边的黑夜一般漫长和黑暗，以为爱情会在江水面前半途而废，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在诅咒。
或许是爱情面前的虔诚召唤，足以成就一段传奇。当加班的最后一条轮渡靠过来的时候，我们狂欢得像得到了整个世界。这应该是专门泊来渡他和她的爱情之舟吧，在船舷上吹着江风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他幸福得气喘吁吁。
可以想见她自睡梦中醒来看见他的惊喜；可以想见他们彼此相聚时，闪闪发亮的眼神；可以想见这段坎坷、这段等待和煎熬后，那份缠绵和欣慰；可以想见，那场风花雪月的事，注定会发生、发展……
童话故事的结尾通常是这样：王子和公主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是的，没错，那个温柔的女子后来成了我的表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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