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〡沉默的水红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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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庚子大疫,笼闭陋室,完成长篇小说一部,名为《沉默的水红树》。近十六万字,共四十九章。全书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每一章的标题,即为本章的叙述者。匆匆一载,疫情持续,滞留乡野,且连载之,供大家闲阅。可转发,可赞赏,可忽略。

1.青山

然而,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夜里九点多,图书馆快关门了,我们走出来。白天下过几阵暴雨,闷热的空气变得凉丝丝的。迎面一股风,好清爽。站在大门口,我们又僵持了好一会儿。
“去嘛。”我说。
“昨晚不是去了吗?不能天天都去。”麦青说。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说。
“昨晚对她们说在闺蜜寝室,总不能天天晚上都在那里吧。”她说。
“直接说在我那里不就行了。”我说。
“不行。”她说。
“为什么?”我说。
“就是不行。”她说。
五月的夜里,凉风如水。道旁的香樟树,降下甜润的气息。地上积着水,映着孤零零的路灯光。天空黑沉沉的,无星无月,好似一团化不开的墨。路边的草丛里有虫子在叫。是蟋蟀吧,还是蚯蚓呢。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所以还不是的。
听着这样清幽的虫声,总是想起坐在自家阶沿上听雨的情景。白亮白亮的屋檐水好似一根根银线,稀里哗啦的响,满山雾气朦胧。母亲提出一只木桶,凳在阳沟里,啪哒啪哒,哗啦哗啦,差不多接满时,水花四溅。路灯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洒下来,斑斑驳驳满地摇曳。我们走进了幽暗中。我体内的河流你听到了吗?
我喜欢去雨后的竹林,空气特别清爽,地面铺着竹叶干干净净,仰望每一根竹子,满目的青翠。有水珠,在竹叶间滴落,又顺着竹叶下滑,聚成一颗,凌空而下,坠在地面。有时,也打在头上、脸上、手臂上,凉凉的直往皮肤里沁,就像今晚的夜色。摇动一根竹子,雨珠就扑簌簌地落。地面斑斑驳驳的阴影,门口的那片竹林。每当皓月临空,洒下清辉,竹影便在阶沿上墙上摇动。抬头望天,飘满了黑云。于是我说:
“曼德尔施塔姆写的简直太好了!你知道他怎么写的吗?黄金在天上飞舞!想想,这是多么大的气象。还有迪兰·托马斯,时间怎样沿着星星滴答成永恒。还有特朗斯特罗姆,黑夜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啊,这样极具内力的陌生化语言,才叫诗!”
“嗯。”麦青说。
“再瞧瞧那帮家伙写的”我说,“过于强调在场感,过于生活化,没有形而上的追问与沉思,不过是缩在自己的蜗壳里无病呻吟鸡毛蒜皮,叫什么诗啊。”
“嗯。”麦青说。
“还有这首,简直太好了,我读给你听听。”我说。
“嗯。”麦青说。
通过绿色导火索摧开花朵的力量摧开我绿色的年华噢我的父亲请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良夜。良夜。子兮子兮如此良夜何。过了十五,月亮起来得晚些,一定已经起来了,遮在黑云里。云破月来花弄影一片冰心在柳树边酒醒时分风吹一个小月亮黑麻麻的天黑麻麻的地。会越来越晚越来越小,一把明晃晃的镰刀悬在天空达摩克斯的锤子翻卷起血染的风采。
然而,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女生宿舍大门口悬着一盏灯,紧挨着的操场入口黑洞洞的。准备进去,穿过老足球场,到里面新修的五环操场散步。于是我站在入口外面的昏黑中,麦青站在一旁等着。电话那头冷清清的,夹杂着一点人声。他的语气不似平常,嗓音有些哽咽。
“你幺满病了,病得很严重。”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你在网上联系一下秀秀,叫她回来。我们都联系不上。”
“病了?”我说。
隐隐响起鼓声,是的,鼓声,单调而凄清。接着,有人在唉唉啊啊地唱。是夜歌,莫非是夜歌。听来,像是隔着茫茫的夜色,从乡下老家吹来的一点树叶声。
顿了顿,父亲才说:“人已经死了,下午死的。”
轰的一下顿时心跳加快一股气息自五内往上冲堵住了喉咙轰地一下头脑一片空白浑身发麻头皮直炸漫天的黑砸下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自己要走这步路我们也没办法父亲说
是自杀吗不敢问
所以我们怀疑秀秀是不是进了黑厂你在网上联系一下她就说她爸爸病了很严重要她赶快回来莫直接说啊怕她接受不了
嘭的一声天空倒悬大地空无任性自然御风而坠还是没有勇气不不能说没有勇气大事未成于心不甘但凡还有一点点牵挂就会熬下去要在有限的生命里追寻至高的价值实现永恒的意义熬下去熬下去他熬不下去了为什么
蹲在地上我想停下那股气息冲上来我想停下头脑里充满昂昂的回音于是我抱头痛哭体内爆炸了一样冲上来又堵在喉咙里我想停下地面无法安静灯光跳跃着往黑暗里跑我想停下脑袋不受控制昂昂的回音灯光在地面无法安静黑夜摁住我我站不起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话啊
联系过端午节那天正要回家走在楼梯间我跟几个朋友到温州了只说去那边打工甚至都没问问做什么工作拖着行李顾不上简短聊了几句只是奇怪她到了温州为何要打电话告诉我回去幺婶也说去温州了他不在说是十五才回来回去才两天为什么这么突然为什么为什么联系不上真的进了黑厂刚刚卫校毕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大概三分钟之后情绪稍稍缓和我站起身和麦青去五环操场散步。黑洞洞的大门你们进来者请放弃一切希望。操场上没有路灯只有远处的路灯射来一些余光昏沉沉的散步的人很多只是一些模糊难辨的影子充满了叽叽咕咕的说话声。我们行走在幽暗中。
“还是没接吗?”麦青说。
“没有。”我说。
“现在不至于还进黑厂吧。”麦青说。“不是说在恩施给她安排工作的吗,又去温州干嘛?”
“谁晓得。”
“赶紧回吧。要不,今晚我陪着你吧。”
一路上,我们没说话。临睡前,又看了一下电脑,仍然没有回复。郊区小山,有狗叫,幽幽的声音,屋里屋外黑沉沉的,寂静好像深山里的雾气一样扩散。台灯光惨白如纸。半晌,她伸手来握我的手,触电般推开了她。好好睡一觉吧别想多了她说我能听到窗外的风和漫天的黑和深夜里的寂静。躺在黑暗中,就像躺在棺材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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