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隆冬记
《送东阳马生序》里的冬天,才是真正的冬天。“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四肢僵劲不能动。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看到古人在这样的冬天还抄书借读,拜师求学,我想我还有什么理怪这个冬天的冷呢?况且我们待在家里有暖气,出门在外有好装备,这一九和二九的穷冬烈风,都不算啥,只是少了雪,这冬天里的精灵,多少让人有点失落,作为堂堂大西北人,却只能蜷缩在朋友圈里,羡艳南方人的雪,不由悻悻然。
玉英娘姨婶心灵手巧,会画画会剪纸,左邻右舍的方桌台布、扇被单都是她飞针走线的画布。我家方桌的台布图案令我至今记忆犹新。扉面一串串紫色的葡萄栩栩如生,翠绿色的叶片映着棕色的枝干,那活泼泼的样儿,让人能感觉到葡萄甜。乡亲们的窗花都是她白天黑夜赶着剪的。总见她不厌其烦地坐在一堆琼花玉碎间,自信地抿着嘴,一把小剪刀,嚓嚓有声,一会儿一幅喜鹊登枝,一会儿一幅人寿丰年,还边忙活边哼唱《洪湖水浪打浪》,娘姨爸也被卷进这纯公益活动中,剪好一幅,娘姨爸急急送到乡邻家,家家都等着糊新窗户呢!不到二十八九婶婶的剪刀是停不下来;不到这一天,娘姨爸的脚步也停不下来。这位能干的婶婶,第一个学会了打针,第一个买了压面机、烤饼箱,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她也是我见过的婶婶辈里唯一一位忙里偷闲捧书夜读的女人!
男孩子们在朝阳的墙跟下排成一溜,挤热热。两边的人都使劲往里挤,挤出来的就重新排在两头继续往里挤,叽哩哇啦叫着嚷着,全然不在乎那衣服蹭了一身土。女孩子们在麦场玩起打沙包。沙包榴弹一样投来投去,女孩子们灵巧地上下弹跳,左躲右闪,小辫子钟摆一样左右晃动,只玩得满头热气精疲力尽才罢休。
我家尕爷最忙了,一个筐篮里杀猪的家什全货着呢。长的短的刀,宽的窄的吊钩子,木塞子,铁矸子……活脱脱一个冷兵器库。尕爷人和善,活干得利落漂亮,还没到腊月,就有人提前预约排队呢,赶得上大医院的专家号了。天麻麻亮就有人家烧好水候着,尕爷穿着工服——长雨鞋、长皮围裙、蓝布套袖,和赶来帮忙的左邻右舍的男人们,左拦右堵,一起追逐那可怜的年猪。猪知道大限已到,拼了命的左奔右突,最终被死死摁在地上,随着一声冲天嚎叫划破村子的寂静,一个生命气绝生亡。这一天的感情是复杂的,又开心又伤感,为即将要到的口福,为喂了一年的一个活蹦乱跳生命的消亡。
家里有一张童年旧照,照片里的我棉衣棉裤,又肥又大,把那个还不算丑的小女孩装扮得滑稽可笑,和冬天背景里的干枝净树、寒山瘦石违和感十足。一直埋怨母亲她们那代人的审美和衣品,只是白雪染过的大自然的美盖过了所有,满树的琼枝玉叶,千树万树的梨花。空旷的梨园洗尽铅华,遒劲的枝条向天空进发,这样的隆冬,让人很容易想起《林海雪原》的冬天,冰天雪地里的杨子荣,一身戎装,白色披风,虎皮大氅,头戴绿色黑绒军棉帽,足登长靴滑雪板,一颗红星耀白雪,波浪般风驰电掣于林海雪原,英气逼人的样让人沉迷。
其实那时候真正沉迷的是雪后捕麻雀,扫开一块雪地,撒上一把糜子,用木棍支起一个筛子,一根细绳远远地牵着狭进门缝,我和小姑进屋从门缝里伺机候着,那麻雀就是鬼精,只吃遗落在筛子外缘的,还迅速啄上一口就赶紧警惕地四周张望,就是死活不进圈套,半天一无所获,耐心用完了,气得收兵,刚拿走筛子,“呼啦啦”一阵,那天兵样的麻雀纷纷落地,将地上的一把糜子风卷残云,得胜回巢。懊恼之余,沮丧地回到热炕,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年的到来。
外爷织来的羊毛袜子,虽然扎脚但却保暖,套在冻成红萝卜样的脚上,又痒又幸福。脚上的冻疮让人怕热,一旦置于热炕,痒得难受,得不停地蹭。手冻成了馒头,有时候会裂口化脓,痒得想挠却又上不得手,难受得想哭。
有电影的冬夜,早早拿上板凳去占地方,见到英俊潇洒的放影员尕达,农村娃不知道怎么称呼,仰头紧张地问一句:“今晚演什么?”尕达边挂帐子边笑着回一句:“狗看星星。”放下小板凳,拿出一节白粉笔,哗啦一个大圈,嘱咐邻居发小先帮我看着,急急跑回家吃饭,见到妈兴奋地说:“妈,今晚的电影是《狗看星星》。”妈一听扑哧笑出了声:“我这瓜女子,人家骂你呢”,骂就骂吧,才不在乎呢。胡乱吧啦几口饭,口袋里装上妈炒的麻麦,一溜烟又跑回学校。一看到闪闪发光的“八一”两字,就兴奋得瞪大眼,知道是战争片了,一颗童心随着我军的胜利而欢欣鼓舞,随着我军战士的伤亡失利而黯然伤神。遇到咿咿呀呀的戏剧,虽然不感兴趣,低头拜佛,再冷的夜晚也要坚持到大白幕上出现大大的“終”字。回到家感觉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木木的,热炕捂上半天才慢慢热有点热。
老家有句土话叫“冻蹶了”,到今天才理解这个“蹶”字,那个冷,能让人一蹶不振啊。可是,再冷也挨着过,这三九天的天气,能洗去人的浮躁,让人回到家,回到炕头,体会“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凡和温馨,况且,在隆冬里的磨砺过的人,才是经过大自然严寒洗礼的人,才更有耐性和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