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解读——王维之《积雨辋川庄作》

积雨空林烟火迟，

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

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

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

海鸥何事更相疑。

注：

积雨：久雨。

辋川庄：即辋川别业，为王维在辋川的宅第。

烟火迟：久雨后烟火之燃徐缓。

饷东菑；往田里送饭。菑，开垦一年的田地，泛指田亩。

啭：鸟儿婉转地鸣叫。

飞静：静修。

朝槿：槿，木槿，落叶乔木，仲夏始花，花钟形，有白、红、紫等颜色，朝开午萎，故称朝槿。观朝槿可悟人生之无常。

清斋：素食。

野老：山间田野的老者，作者自况。

争席：争夺席位。典出《庄子·寓言》。杨朱去见老子时，旅舍的人欢迎他，并拿凳子给他坐，其他客人也给他让座。他从老子处学了道理返回时，那里的人不再对他敬而远之，甚至同他不拘礼节争起坐位来。此处喻指自己已经摆脱争名干禄之心。

“海鸥”句：典出《列子·黄帝》，有人住海边，与海鸥相闲相习，他父亲知道后，要他捉几去回家，他再到海边时，海鸥仿佛猜到他的心思，便不再与他亲近。意谓自己无机心欲望，海鸥不必猜疑。

解读：

这首七律，形象鲜明，兴味深远，是王维田园诗的一首代表作。是写隐居辋川时的生活，描写山庄雨景和隐居心情，诗人已将自己融化在幽静、纯真自然之中，表达了向往林泉、厌倦官场的心境。从前有人把它推为全唐七律的压卷，说成空古准今的极至，而有人认为淡雅幽寂，莫过右丞《积雨》，赞赏这首诗的深邃意境和超迈风格，艺术见解还是不错的。

连日来阴雨绵绵，山间雾气蒸腾，空气潮湿，此时农家女子正点燃柴禾准备做饭，由于积雨，柴禾淋湿，所以“烟火迟”，好在炊烟已经升起，女人们蒸藜炊黍，准备做好后送给早已出门在地里干活的男人。首联这短短十四个字，展现出了山林中和平宁静的景象，既体现了诗人闲逸的心境，又体现出农家人虽忙碌却怡然自东的生活。可谓用笔精炼、言简意赅。

颔联同样是写诗人静观所得：广漠空蒙、布满积水的平畴上，白鹭翩翩飞起；蔚然深秀的密林丛中，黄鹂互相唱和。这一联诗，唐人李肇在其《国史补》中说王维抄袭了李嘉祐的五言绝句——“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但明人胡应麟力辟其说，认为李嘉祐是大历年间诗人，年辈后于王维，安得前人预偷来者？此正嘉祐用摩诘诗。不过就艺术性来讲王维的作品应高于李嘉祐，宋人叶梦得认为王维添加的两个叠词“漠漠”“阴阴”，使诗句境界全出。“漠漠”道出了水田在雨雾中苍茫空阔的情状，而“阴阴”则活现出夏天树木浓绿茂盛的生机，漠漠水田阴阴夏木比之水田和夏木，画面就显得开阔而深邃，富有境界感，渲染了积雨天气空蒙迷茫的色调和气氛。也因此这两句被清人胡以梅称为“雨后之景，用叠字独能句圆神旺”。

颈联则是写诗人的生活情趣，独处空山之中，于静坐中看木槿花朝开暮落，领悟人生无常，栖松林之下，摘露葵以供清斋，在这种清淡寡欲却自得其乐的生活中，诗人远离了尔虞我诈的官场，心情是何等的惬意，一个“静”字是诗人心境的概括，也是整首诗意境的核心。

尾联是诗人的心声，在这一联里，诗人连用“野老争席”“海鸥相疑”的典故，一正用，一反用，两相结合，十分恰切地表现了作者远离尘嚣、澹泊自然的心境，仿佛向世人宣称自己早已去心机绝俗念，随缘任遇，与世无争、与人无忤的人了，再也不被人猜忌，足可以免除尘世烦恼，悠悠然耽于山林之乐了。

英国作家瓦特·兰德75岁时写有一首诗——Dying Speechof an Old Philosopher，

I strove with none,
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
Nature I loved and,
next to Nature, Art:
I warm'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It sinks,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

这首诗有很多译本，不过我很喜欢杨绛先生的译本：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

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全诗字里行间所表现的通达从容、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和宁静淡泊的人生境界，可以用来理解王维和他的作品。

王维（700—761），字摩诘。太原祁人（山西祁县）。后徙家蒲州（山西永济西），遂为蒲州人，称河东王氏。排行十三。官终尚书右丞，称王右丞。父处廉，官终汾州司马。维早慧，工诗善文，博学多艺十五宦游两京，居嵩山东溪。以才艺知名，博得豪贵青睐。玄宗开元九年（721）中进士。释褐为太乐丞。秋，因伶人舞黄狮子舞坐罪，贬济州司仓参军。开元十四年春秩满，游宦淇上，遂隐于淇。开元十七年前后回长安闲居，学佛于荐福寺道光禅师。张九龄为相时，作《上张令公诗》。二十三年，擢右拾遗。二十五年，张九龄被李林甫排挤谪荆州长史，王维作《寄荆州张丞相》。同年秋，奉命出使凉州，以监察御史兼节度使判官。二十八年，迁殿中侍御史，以选补副使赴桂州，知南选。明年春夏回长安，寻隐终南山。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复出左补阙。天宝三载始营蓝田辋川别业。天宝四载暮春，以侍御史出使榆林、新秦二郡。后迁库部郞中。天宝九载后，丁母忧，十一载服除，拜吏部郞中。在辋川期间实亦官亦隐。十四载，迁给事中。安史乱后，委任给事中。王维服药取痢，伪疾将遁，被囚洛阳凝碧池，作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以明心迹。肃宗至德二载（757），王师收复两京，陷贼官司六等定罪，王维以此诗及弟缙请削己官为兄赎罪，获免。乾元元年二年（758），授太子中允，加集贤学士，迁中书舍人，改给事中。上元元年（760），官尚书右丞。次年七月卒，葬蓝田辋川别业之西。生平事迹见新旧《唐书》。王维信佛，学顿教。受禅宗思想影响极深，以禅悟诗，故人称“高人”“诗佛”。《全唐诗》存诗4卷。